狩猎中断,马车一路遮遮掩掩将两人送至京郊别苑。
杜院判早就得了讯息,急匆匆赶来。
所幸陛下后脑伤口狭长但不深,经杜院判重新清理处置,洒了药止了血,包扎散开来,免生疮疡。又服了汤药,不出一日,便悠悠醒转。成景泽甫一睁眼,恍如隔世,当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死不了的一刹那,一股来不及遮掩的落寞厌世从眼底涌起,又悄然湮灭于不动声色的面具之后。
杜院判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这些年,这人大大小小受过多少伤,不仅是这些年,早在谁也未曾起疑的时候,战场上那些不管不顾不计生死的行径,又有多少是有意为之?
有些事,外人是无法问出口的,也断然得不到答案。老院判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起身出门煎药去了。
“陛下,您可算醒了。”无一咋咋呼呼,“您肯定猜不到,这回报讯,白玉竟然跑在了黑风前头。”
成景泽腹诽,她惹的祸事,自然急于将功补过。最卓越的战马,聪颖不输将士,白玉尚未认主,但带领群马冲锋陷阵迷惑敌军的任务如家常便饭一般,精着呢。
“还有,”无一仍在叨叨,“多亏小世子机灵,舍身取义,杜老说了,您要是再烧上几个时辰……”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烧傻了也说不准。”
见成景泽锁眉不解,无一将大致经过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
陛下眉宇皱成一团,“不会讲话便少讲。”什么舍身取义,什么一丝不挂,什么水深火热……
学了这么久的汉话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无一还待再辩,皇帝打断他,“他如何了?”
暗卫头子反应了一下,才领会到陛下是在问小世子。
“还好,着了点凉,不严重。不过……”
陛下不满地瞪他。
“脚踝肿得包子一样,”无一啧了一声,“泰山压顶……谁受得了?”
这是犯了什么不用四个字活不成的病吗?皇帝冷冷地剜了他一眼,无一脊背一凉,蓦地捂上嘴巴。
陛下起身,他也没敢阻拦。
成景泽随手取下搭在桁架上的袍子,披在肩上,大踏步推门而去。
这几日,秋老虎发威,早晚凉爽,午间却是酷热难当。向瑾被安置在隔壁厢房,福安正遵医嘱敞开门窗通风换气。
“陛下,陛下万安。”小侍童讶异地请安。
皇帝摆摆手,径直往里走。
早醒半日的小世子正倚在床头喝药,闻声转过头来,慌忙地意欲下地。福安眼疾手快,将向瑾手中的碗接了过去。
成景泽喝止,“莫要乱动。”
向瑾一僵,随后又动了动,下意识将自己扭伤的脚踝往被子里藏。他半垂着眼帘,虽瞧不清楚神色,但整个人透出的紧张与颓丧呼之欲出,根本藏不住。
成景泽走近,大刀阔斧地掀开锦被一角,一手按着向瑾的膝弯,另一只手轻轻触上去,问了一句废话,“疼吗?”
向瑾尚不知该如何作答,陛下接着道,“疼也忍着,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无足轻重。”
“……”小世子愕然抬首,陛下是真会安慰人啊。他眼见这人连脑袋上的包扎也拆除了,果然是不拿死不了的伤口当回事……
向瑾自打苏醒之后,满腹心事充塞在胸腔,淤塞窒闷,此刻好似突然被人强势地凿了个口子出来,郁结未解,但至少续上了几口新鲜的气息来。
“嗯。”小世子乖乖地应了一声。
陛下清楚少年在纠结什么,他大喇喇道,“意外而已,比起无一他们小时候给我惹出的祸事来,不值一提。”
“阿嚏。”门外的暗卫打了个打喷嚏,顺手敲了敲门,“杜院判让我送药过来。”
福安瞅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碗,“不是刚喝过?”
无一递过去,“陛下的。”
成景泽顺手接过,豪迈地一口干了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饮酒。
向瑾眼巴巴地凝着无一,陛下也甩过来一个“你赶紧编”的眼神。
无一无奈地搓了搓鼻尖,“那个,我还好吧,主要是小十……”他眼前一亮,主子记性不好,他可不用现编,无十儿时闯出的祸事,简直信手拈来,“刚捡他回来那阵子,天天晚上嚎哭,害得我们半夜三更轮流起来哄,主子的头疾便是那时落下的。后来,混熟了,倒是不再哭得人心烦意乱,可架不住三天两头惹祸,有一回偷溜上山偷果子迷路了,遇到黑熊,要不是主子赶去的及时,早让那熊瞎子当了点心。对了,”他一个劲朝陛下使眼色,“当时主子的胳膊被熊掌剐下一层肉来,那瘢痕还在呢。”
陛下轻描淡写地撩了一下袖子,轻飘飘道,“无妨。”
无一打开了话匣子,颇有些意犹未尽。
陛下示意他见好就收,“好了,你先退下吧。”
“嗻,”无一挑了挑眉,最后宽慰小世子,“孩子哪有不闯祸的,再说了,这回纯属意外,不是有惊无险吗?”
向瑾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无一出门,顺带手也把福安扯了出去。
陛下知晓世子面上瞧着乖顺,实则主意正着呢,心思也敏感,小脑袋瓜不是那么轻易便能顺过来的。他从床尾走至床头,居高临下的身影遮住了窗外的光,向瑾不受控地抬头,目光凝在陛下的脸上。其实,这样的对视是有些逾矩的,双方均未在意。
成景泽平静道,“武帝在位时,大晟军中一度盛行占卜之术,非吉日不可行军,非吉时不许作战。”
向瑾清凌凌的眸子眨了眨。
陛下直言不讳,“吾不信什么天命运道,事在人为。即便有,朕不该是洪福齐天,什么都压得住吗?”
这是一个问句,陛下也的确用了疑问的语气,并且专注地等待回答。
向瑾的心踏实了一半,重重地点了点头,“是。”
皇帝满意地勾了勾唇角,他斟酌片刻,商量道,“世子受伤一事,可否对外说得重一些?”
向瑾不解,但他习惯性听陛下的话,“但凭陛下处置。”
孩子太乖了,也不问个缘由。但欲成大事者,这个年纪也该担些筹谋了,陛下耐心解释,“下月是朕的寿辰,往年皆以灾疫横行国库空虚为由敷衍过去。今年,西北十六部、南海交趾国与北凌的使者同来朝贺,大约过几日便要到了。”
向瑾眉心轻颦,若有所思,“早不来晚不来,这是约好了……”
皇帝不屑,“事出反常必有妖。”
向瑾,“那可如何是好?”
陛下,“静观其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小世子忧虑,“陛下需小心提防。”
成景泽认可,“三国此次出使,以贺寿为名,使团人员不多,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朕担心这京中有人别有所图,将主意打到荣国公府头上。”
何人向边疆邻国透露了什么讯息,意欲何为,皇帝心里明镜似的。为难试探的招数尽管往他身上使,陛下成竹在胸,求之不得。但对方若是借机恶心荣国公府,将祸水往小世子身上引,陛下必然无法袖手旁观。眼下不宜撕破脸,为大局着想,未雨绸缪提前将人护起来,不失为上策。而且,世子重伤一事传扬出去,恰有他用。
向瑾第一时间联想到刘氏在他的婚事上惯会作妖,旋即认同,“我装病躲起来就好。”
与聪明孩子说话就是利落省心,陛下欣慰之余又不免心虚。向瑾一心以为自己替他着想,但他非是第一回利用小世子做引。此一趟,虽是趁势而为,并未伤之害之,但归根结底利用便是利用,无有差别。
陛下心有愧疚地伸手,不甚熟练地摸了摸小世子柔软的发顶,温声道,“的的确确伤着了,非是佯装。”
陛下走后,小世子心房噗通噗通狂跳着,许久回不过神来。陛下说了,他便信,意外而已,他也可以就此放下,不再自怨自艾。可陛下只猜对了一半,打消了他一半的顾虑。
剩下一半……他无地自容,难以启齿。
他昏睡的这一天一夜,脑中尽是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明明之前陛下受了箭伤,他贴身照顾时,该看的该摸的一样不落,彼时也只是崇拜艳羡而已,别无他想;前夜他一门心思为陛下降温时,更是心急火燎,压根无暇胡思乱想……可梦中他怎么就会对那一身伤疤的精炼躯体垂涎三尺,欲罢不能,期期艾艾,摸摸挲挲……仿佛怎么贴近都不够,恨不能钻到人家胸膛里去。
宽阔,坚实,滚烫……无孔不入的气息从皮肤一寸一寸渗进去。
向瑾双手掩面,肩膀塌下来,没脸见人了。
有些事既然已经发生,便不要令其白白折腾一场。
荣国公世子在随陛下视察京营的过程中意外受伤的消息,不知怎么地,就传了出去。重伤卧床的后果传得有鼻子有眼,因由源头却又讳莫如深。据说陛下震怒,发落了不少人,连最器重信任的北营统帅也挨了军棍。可事已至此,发再大的火也是无济于事。京中各方听闻,惊诧之余,也不免唏嘘不已,这小世子似乎也忒倒霉了些,这几年灾祸伤病愣是没断过。看来坊间传闻宁可信其有,弄不好是个短命鬼。之前被蛊惑犹豫着结亲心思的个别世家,果断偃旗息鼓。
崔楷知悉此事,回府立即告知崔嫣。国公夫人大惊失色,旋即携女赶赴别苑探望。马车驶出府邸不久,后门另一车架也急匆匆地出门,奔往相反的反向。
芙柳入崔府之后,大多时候循规蹈矩,避免打草惊蛇,因而与宫中的讯息往来也多是走了暗道,曲折辗转,无迹可寻。今日,迫不及待地亲自与李嬷嬷接头,必是因着重大发现。
奉太后之命出宫采买的李嬷嬷午后风风火火地赶回来,遣退宫中侍从,迫不及待地禀报,“太后,好消息。”
刘氏抬了抬眉梢。
李嬷嬷连珠炮道,“那寡妇名为探病,实则暗度陈仓。芙柳去她房内确认过,前些日子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和她亲手绣的荷包皆不见了,不是拿去私会情郎是什么?”
刘氏谨慎,“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贴身物件,换了放置的地方,亦未可知。”
李嬷嬷得意,“芙柳可不似芙兰那个拎不清的,心思机灵着呢。入府没多久,不但把那崔大人迷得更加死心塌地,就连国公府的孀妇,也早拿她当自己人。崔家嫡女心傲性浮,早些年便是个待不住的野丫头,压根不善治家也不甘料理后宅。如今府中上下,皆由芙柳打理,寡妇院中收买了不止一个眼线。据报,崔嫣入住京中崔府之后,从不曾沾染那些表情达意的闺房物件,最近十分反常,不仅求了平安符,绣了荷包,且珍而重之地存在一个固定的匣子里,常常拿出来摸挲过后又放回去。今日出门,随身带了出去,绝错不了。”
太后仍不放心,“此事非同小可……”若是拿到确凿坐实的证据,则陛下与飞鹰军离心离德指日可待。届时再抛出杀手锏,补上致命一击,谅他孙猴子转世也断难翻身。但是,单凭疑神疑鬼的风言风语徒劳无用,弄不好被倒打一耙,得不偿失。
李嬷嬷眼珠子乱转,“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夜路走多了,早晚总会露出马脚。”她谄媚地笑,“只可惜,咱们没那么多的工夫陪他们空耗。还是太后您神机妙算,放出陛下欲择妃立后巩固皇位的音讯,这不,那些抱着和亲打算的蛮夷果然蜂拥而至。早先便闻说,崔家这位大小姐霸道善妒,成婚多年,仅出一女,竟霸占着国公府内宅,不许世子纳妾,简直是岂有此理,差点儿就让向家断了后。若她与那莽夫果真干柴烈火,就算无力阻拦,也必生龃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到时咱们添砖加瓦,定助她一臂之力……呵呵,您就等着瞧好戏吧。”
刘氏点了点头,“拭目以待。”
是日,荣国公夫人与郡主急赴别苑探望。由于世子伤重,郡主心痛不舍,二人愣是外宿一夜,第二日晌午方才离开。别苑人多口杂,虽陛下下榻的内院守卫严密,无从窥探更多,但留宿一事,非是隐秘。这一夜别苑中风云几何,无有实证,有心之人更添猜忌。
陛下的伤,几日过后,便不碍事。这些时日,暗卫亲兵一行在别苑中卸甲修士养精蓄锐,过得颇为惬意,也算补上了夜猎被打断的缺憾。只是苦了小世子,行动不便被老院判勒令卧床,错过了秋末别苑中的湖景山色。
启程回宫的前一日,无一又晃悠过来,“世子好点了没?”
向瑾苦着一张脸,“早已无妨,可杜院判不让我落地。”
“世子真是听话,”无十从门外冒出个头来,“我十一二岁时从房顶摔下来断了胳膊,老头也让我消停三个月,我可连三天都待不住。”
福安追问,“之后呢?”
有些事,只适合说个起始。无十吐了吐舌头,撒腿跑了。
无一很乐于拆他的台,“后来他追着一只野猫,又从另一个屋檐滚下来,手断脚折,被老头绑在床上,足足躺了六个月。”
福安咂舌地竖起了大拇指,“无十大人着实英勇。”
向瑾终于完全信了陛下与无一之前安慰他的话。
“世子,”无一转头说正事,“明日吾等随陛下回宫,您……”
向瑾心里咯噔一下,他有预感,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我,我可以留下养伤。”陛下跟他讲过,各国使团入京在即,他不宜露面为好。
可……雪庐空寂了许久,好不容易将人都盼回来了,他……
无一转达道,“陛下说您要是觉得这里闷得慌,就随我们一同回去,反正您伤着呢,留在寝殿里养伤就好,不必管那些迎来送往之事。院判照顾方便,亦不耽误学业。若是您不乐意回去,就让无二……”
“我乐意,”向瑾丝毫不端着,“我这就收拾东西……”
无一了然地笑了笑,陛下这一回不曾猜错。
“打住,”福安赶紧拦着这就要蹦下床的主子,“小祖宗,我一个人拾掇就行,伤筋动骨一百天,您可消停点儿吧。”
无一失笑,“明日出发,来得及。”
傍晚,院判照例来给世子请脉,检查伤处。福安送行李去前院,房中只有向瑾一人。
杜院判三个手指搭在向瑾腕间,久久不语。
本就有些惶恐心虚的少年额头渐渐渗出些冷汗来。
老院判终于收回了手,向瑾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老头径直问道,“世子这几日睡得可好?”
向瑾低垂着脑袋,恨不能缩到床板里去,他挣扎片刻,诚实道,“不太好。”他虽羞耻,但更不愿讳疾忌医,酿成大祸。若是只梦见一回,或许偶然,他这几日断断续续梦中尽是些往日画面,且都是些歪曲了本来面目的荒唐幻境,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跟着了魔似的……
“无妨,”杜院判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少年气盛,情动于中,所愿不得,夙夜不安,再寻常不过。”
“寻常?”向瑾猛地一抬头,他都快把自己呕死了,却只是寻常之事吗?不不不,院判尚不知他梦到些什么,不然断不会如此形容。
“嗯,”老院判又肯定地点了点头。世子已满十六,是普通人家早该婚配的年纪,可这孩子久居深宫,陛下寝殿又跟和尚庙差不离,无人刻意教导,通人事晚了些,情有可原。但心智迟蒙,不耽误身体发荣滋长,这两年,杜院判一直亲力亲为给世子调理身子,少年早晚有长成这一关。在年过半百的老头眼里,的确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即便梦中孟浪乖张些,亦属寻常。”杜院判话语直白。
向瑾惊到了,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瞪得溜圆,嘴巴张着,跟受惊的小鹿似的。院判竟然连他会做荒淫的梦也猜得到?
不会吧???!!!
床板不足矣遮羞,他要把自己埋了。
算了算了,只要不晓得他肖想冒犯的对象就好,不然他就直接将枕头下的匕首掏出来,抹了脖子一了百了。
杜院判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世子年少独居边疆的国公府,家风甚严,大一些又入宫中,陛下也不是什么细心之人,照顾不周,多有忽略,怎不令人心生恻隐。
这别苑乃武帝留下,陛下从未涉足,若不是此番事出突然,大约便荒废了,自然也无暇亲自整顿。内务府代管期间,依宫中尺度处置,精简了不少人手,但偌大一座院落,总不至荒无人烟。这些日子里,来来往往侍候、洒扫、送膳、送药的皆是些管事挑出来的年轻貌美婢女,世子正当年纪,春梦几许,在医者看来,再平常不过,无可厚非。老院判甚至产生一种孩子终于长大了的心酸夹杂欣慰之感,好似惦记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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