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刚要捂他的嘴,成景泽给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示意。皇帝回头觑了觑随行的近卫,想起昨晚无一特地交代他的,小世子忌讳骑马的往事。虽说骑射乃军中必备技能,躲不过去,但这么大的孩子,都好个体面,不可强加于人。
陛下交代,“尔等留在这里。”
成景泽大步走在前边,向瑾从福安手中接过弓箭,背在肩上,快步跟了上去。
刘壤与无一几人入山,仿佛池鱼归渊,瞬时便没了踪影。成景泽不紧不慢地带着他沿着山间小路前行,间或有几只松鼠兔子从眼前蹿了过去,向瑾捏了捏羽箭,未敢轻举妄动。
大约陛下是瞧不上这些小兽的,向瑾不禁回想起八岁那年,两人躲在山中逃亡的时日。除去那一晚独自被留在山洞里,被洞外逡巡的狼群吓得魂不附体之外,余下的时间,只要是跟在成景泽身后,他是什么都不怕的。眼下亦然,小世子东瞧瞧西看看,嗅花香赏红叶,颇为惬意。
只是,走出去半晌,陛下仿佛丝毫未有要寻觅猎物的意思。小世子有些迷茫,“陛下,咱们来秋猎吗?”他苦练的箭术,还不曾展示。
陛下缓下脚步,等向瑾走上来,他问,“世子喜猎?”
向瑾想了想,徐徐摇头。武将世家出身,他无有所谓慈悲心肠,但也无意猎杀。
陛下又问,“世子可是好胜心切?”
向瑾赶紧摆手,“臣有自知之明,哪里是诸位大人的对手,班门弄斧罢了。”
成景泽笑了笑,“既然如此,便任他们鹬蚌相争好了。”
向瑾愕然,“那咱们作甚?”
陛下心情不错地卖关子,“随我来。”
向瑾心底隐隐雀跃,随陛下在山间又辗转了小半个时辰,翻过一座矮坡,倏地豁然开朗。一大片平坦广阔的草场藏在深山崖谷之中,一黑一白两匹高大健硕的骏马在草场边缘溜达着。
向瑾一下便认出,黑色那匹良驹正是陛下的战马。
他立刻意识到成景泽意欲何为,脚步蓦地迟疑下来。他感激陛下良苦用心,可经年心障……难以克服。
成景泽信步从坡顶走了下去,两匹骏马如有感应一般,迎了上来。陛下回头,朝向瑾招了招手。小世子回过神来,忐忑走近。
“黑风跟了我许多年,”陛下轻轻拍了拍,“性子烈,认主。”仿佛听得懂主人在说什么,黑风打了个响鼻,漆黑灵动的眼珠子瞅着小世子,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
陛下拍了他脑袋一下,黑风不情不愿地转开头。
“白玉则不同,”成景泽又顺了顺纯白色战马的鬃毛,“性子温顺,亲人,但不认主。”
向瑾小心翼翼地伸手也摸了摸,白马果然乖顺,一动不动。
“或许是未遇到。”向瑾下意识道。
陛下未置可否,他利落翻身上马,递出一只手,洒脱地邀请,“我带你跑几圈。”
向瑾仰望着马背上年轻的帝王,这人从未令他失望过,少年珍重地放下弓箭,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成景泽力大,一把便将向瑾扯到身前。屁股坐实在马鞍上,小世子后知后觉地紧张。见身前少年脊背绷得笔直,甚至隐隐战栗。陛下牵着缰绳的手微微回扣,把人揽在怀里,背靠上成年男子坚实宽厚的胸膛,向瑾渐渐放松下来。
陛下一只手抚上他的双眸,“别怕。”随后轻夹马腹,黑风旋即扬蹄,离弦的箭一般风驰电掣而去。
向瑾阖眸,紧紧抓着身前的手臂,心房噗通噗通好似要跳出来。随着一圈又一圈的飞奔,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他整个人被陛下用身体强有力地包裹着,丝毫无有坠落的顾虑,那些久远的坠马断臂的伤痛好似也伴着抚过脸颊的秋风,一点一点消逝而去。
心静下来,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马背上的疾驰并无颠簸,渐趋畅快。
向瑾深呼吸,轻触陛下手臂,成景泽心领神会,移开掩在少年眼眸上的手掌。小世子徐徐睁开眼眸,满目苍松红叶如过眼云烟般起起落落,无穷无尽,美不胜收。
心下松弛,少年心性呼之欲出。陛下示意,黑风撒欢跑了起来,掀起层层草浪。风中裹挟着泥土与碧草交织的芬芳一阵阵拍打在面庞,正午的骄阳泼洒金光……小世子微微眯起瞳仁,不由自主地张开双手,尽情徜徉。
也不知到底绕着草场跑了多久,停下来时,向瑾竟意犹未尽。
陛下扶着他跳下马,趁热打铁,“要不要自己试试。”
白玉罕见地贴上来,蹭了蹭他。
向瑾兴奋地问,“她喜欢我?”
陛下宠溺地点了点头。
卷土重来的激情如开了闸的洪水,向瑾先是由陛下牵着马,陪他散步,不出两圈便按捺不住。成景泽跨上黑风,陪在侧边。
所谓忌讳,不过是惧怕重蹈覆辙。一旦无有顾虑,便也无所畏惧。有陛下保驾护航,小世子天然地心安。
黑风领先一步,白玉便不甘示弱地追上,向瑾信马由缰,纵着她。两人双骑,纵横驰骋,好不潇洒恣意。
向瑾以为,他大抵是要迈过这道坎了。
突然,草场边缘的地底猝不及防地钻出一只小地鼠来。向瑾一懵,犯了忌讳,慌忙勒缰。若是普通马匹,大抵便踏了过去。但白玉异常灵敏,随着向瑾的动作前蹄飞扬,躲了开去。但马匹几乎站立的姿势,非少年力之所及。向瑾一声惊叫,陛下早有防备,横臂一捞,将险些落马的人抱了过来。
白玉又跑出去一小段,黑风追近,稳稳地降速,兀地前方地面又冒出几个土包下的小脑袋,成景泽自是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可就在黑风即将无情踏过之际,还未缓过神来的向瑾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不要。”白玉闻声再次扬蹄停驻,紧随其后的黑风躲避不及,径直擦身撞在一起。
虽非急速之下碰撞,但以防万一,成景泽千钧一发之际提前判断,携人跳下马背,顺着斜坡滚落山体。
第48章
向瑾被陛下紧紧按在怀里,有力的双臂将他整个背身至后脑尽数护着。两人顺着斜坡翻滚一段,坡度骤降,猝不及防地跌落一段陡丘,又滑下好长一段,方才止住。
向瑾头晕目眩了好半天,他试图坐起来,却被死死箍着,难以撼动。
“陛下。”向瑾鼻尖贴在成景泽心口,声音闷闷的。
半晌无声。
“陛下……陛下?”隐隐闻到一股血腥气,向瑾慌了,他猛地一挣,从成景泽怀里爬了起来。手臂无声滑落,皇帝面朝下一动不动。
向瑾径直瞥到成景泽头侧一片殷红,他颤抖着手摸过去,陛下后脑不知撞在哪里,一道狭长的伤口汩汩淌着粘稠的血浆。向瑾扑过去,一只手堵着伤口,另一只手战栗着试探呼吸。
“呼……”他急速地吐出一口气来,悬在喉咙口的心定了定。
向瑾从怀中掏出金疮药与布条,撒上去,扎紧伤口。幸亏福安心细,硬塞给他应急。其余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塞在箭袋子里,他卸下弓箭的当口,一同扔下了。
“陛下,陛下!”向瑾叠声唤着,昏迷过去的人毫无回应。
向瑾仰首眺着他们滑下的高坡,一眼望不到顶,仅凭他一己之力大约是爬不上去,何况还要带着一个伤患。鸣镝被他遗落在上头,向瑾摸了一圈,陛下怀中果然空无一物。也是,谁会料到还能出这般岔子,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向瑾忍着不去回想意外是如何发生的,此刻不是懊悔的时候。
向瑾沉下心,强迫自己冷静思索着,昨日闲聊,无十说到过,夜猎最是野趣盎然,大抵他们是要在山中过夜的,短时未必能够察觉此间不妥。但最多明日这个时辰,若是他和陛下仍旧未归,入山口处守着的近卫总该觉出异样来。况且,战马有灵,弄不好会跑回去示警。
因而,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等待救援乃上上之策。
捋清楚状况,向瑾起身在附近绕了绕,未发觉隐患。他小跑着回来,凑近成景泽身前,陛下除去脑后的伤口不提,身上的衣衫也被划得破烂不堪,躯体上遍布伤痕。对比自己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向瑾心口酸苦泛滥。
他不敢随意挪动伤患,只得坐下,轻手轻脚地捧起陛下的脑袋,避开伤处,侧着放在自己的腿上。向瑾从怀中掏出帕子,将陛下面上血水混着泥土的脏污小心翼翼地擦干净。
擦着擦着,无有预兆一般,泪雨倾盆,一串串砸在手背上。
小世子抬袖抹了抹眼角,水珠却如断了线,止不住。
为何命运总是如此,在以为柳暗花明之际,予他当头一棒。
十年征战,胜利在望,父亲战死沙场。
新皇登基,兄长出征北凌,苦战三载得胜,却死在归程的路上。
自打他入宫以来,阴谋、刺杀、下毒……向瑾怀疑,那些迫不得已编造的谣言是不是会成真,他或许当真是什么灾星,靠近谁,便会致其厄运连连。
白日里尚且不算难熬,向瑾时时窥探陛下鼻息。日落之后,山中阴风阵阵,伴着树林深处此起彼伏的兽鸣,令人不寒而栗。
少年早早将自己外袍脱下来,裹在陛下身上,他整个人被冻透了,却更怕伤患着凉。可怕什么来什么,天色暗下来不久,向瑾觉察到,陛下身子越来越烫,兀地发了高热。
他打小是个病秧子,总听家中的老大夫叨叨,这也就是小孩子,若是成人热到此般状况,弄不好便命不久矣。他也曾见过街口糕饼铺家的二儿子,摔断了腿之后高热三天不退,后来好不容易保下一条命,却呆呆傻傻宛如痴童。
这可如何是好?小世子急火攻心,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急中生智,日间曾听到不远处有水流的声响,不知距离几何。他谨慎地将陛下安置妥当,自己顺着水声的方位摸过去,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果然寻到一条小溪。伸手触到冰凉的溪水,小世子心里的大石头稍微落了落。他着急忙慌地往回跑,途中摔了两跤,手掌擦破了皮,脚踝隐约不适,他爬起来跺了跺,貌似尚可行走,便无心在意。
原路返回的途中,向瑾扔了几样怀里零碎的物件,以便旁人寻觅。回到坠落之处,他摘下陛下腰间宽带,牢牢地系在灌木上。
置备妥当,向瑾蹲下身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陛下挪到他的背上。小世子踉跄跪倒,差点儿爬不起来。事后回溯这一段,不仅向瑾惊诧于自己爆发的体力,无一和无十也围着他捏着细胳膊细腿,不可思议地询问他是如何将成景泽一步一步背到溪水边的。
陛下身材过于高大,宛如背了座大山在身上,向瑾躬身跋涉,两人几乎是半拖半爬着,艰难前行。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从踝骨处传来,少年咬牙蹒跚,一步不停。这口气若是泄了如何再聚,他心急如焚,没工夫磨蹭。
成景泽浑噩中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再次重返飞鹰军中。
彼时,他已入军四载有余,在国公爷的敲打与世子的照拂之下,从最初只擅单打独斗的孤狼,渐趋融入。手下除了自己的贴身亲卫十几人,向珏属意他打造的先锋营亦兵丁兴旺,初具模样。
当年,庆王夺位的大军兵分两路,一路北上,协助北疆驻军攘除蠢蠢欲动的外敌,另一路南下,直面武王嫡系主力部队。向珏携林远挂帅北军,南边则由荣国公亲自坐镇,成景泽任先锋营主将。此一战,守方占据要塞,以逸待劳,抢占先机。南下的飞鹰军长途跋涉,且行且战,久经疲乏。
双方于寿州城内外对峙,你来我往。城郭易守难攻,一拖就是大半年有余。入冬之后,飞鹰军补给线绵长,风雪阻隔,粮草不济。而与此同时,寿州城守军与游荡在外的神刀军短暂结盟,骚扰飞鹰军后线,企图前后夹击,一举歼灭。
生死攸关之际,荣国公主张按兵不动,待北军回援,再做反击。成景泽极力反对,一旦对方率先发起强攻,元气大伤,则无力回天。荣国公不悦,将其禁足。
成景泽思虑再三,孤注一掷。军中守卫压根看不住他,他摆脱困缚,只带着自己的十几个亲兵,趁天黑之机,顺着城外的溪流,潜入城中埋伏。
荣国公勃然大怒,当众叱责其目无军法,咎由自取,生死不论。
成景泽几人耐心地在城中静待,直到决战前,神刀军信使入城商讨战略。他们摸黑杀入主将官邸,全歼神刀军一行,还趁乱烧了粮草。做出深入敌军腹地之举,即便大晟驻军军心涣散亦凶险万分,此一趟,众人皆是抱着必死之心。十数人来,最终只逃出不足一半。
城楼得到消息,全面封锁,退路毫无疑问被切断。余下诸人分头行动,两人埋伏在城内,散播神刀军两面三刀无意联合的谣言,令脆弱的联盟胎死腹中。另三人分别向几个城门逃窜,引诱追兵。无一与无二护着主子,直奔城北的荒山,从万丈高崖攀援而下,躲入城郊峻岭,企图藏匿踪迹。
寿州驻军将领非是无能之辈,城中几人先后落网,自戕丧命,头颅被割下悬挂在城门上。他派一队精兵圈山围剿,火攻烟熏,不抓到主谋,誓不罢休。那几日被山火追得屁滚尿流的逃窜生涯简直不堪回首,几乎是插翅难飞必死无疑,无一至今仍心有余悸,常常摸着自己曾经烧没了半截的眉毛,坚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的确,如若没有那一场及时雨,若是飞鹰军攻城哪怕再晚上半日,他们三人就算未被捉住,也大抵烧成了灰烬。
大战过后,满目疮痍。荣国公一字千金,铁面无私,坚如磐石。向珏也是之后方才猜测,父亲的决绝姿态,乃庆王授意。
世子怎能公开忤逆主帅,但又做不到袖手旁观。他只好扛着重压,私下携林远、刘壤及自己的一队心腹亲卫,勉力搜山。当他们抵达山脚下,面对一片焦黑的那一刻,大概无人奢望尚有人生还。
最终,老天爷眷顾,向珏将成景泽从掩埋的山洞里挖出来,亲自背离这一地狼藉。
那时,成景泽意识昏沉,头痛欲裂,但又非是完全不省人事。他仿佛灵魂已然出窍,肉体即将泯灭之际,却被一道稀薄的力量扯着,不忍不甘就此离去。他记得自己曾在迷茫中睁开眼眸,酸涩的眼眶中不断涌出水来,冲刷掉糊住视线的灰霾。他眨了眨眼,于一片斑驳朦胧中,捕捉到一段脖颈上的一颗鲜红的小痣。他无声喟叹,如倦鸟投林似的灵魂归窍,安然睡去。
此番惊心动魄,九死一生,在他戎马生涯中,也不过匆匆一瞥,记不清楚过程。唯有那一点殷红,铭记心尖,入髓刻骨。
情不知所起,他不晓得是从此而起还是至此醒悟。总之,一朝沦陷……万劫不复。
究竟是爱而不得深埋心底苦一些,还是灰飞烟灭一切成空苦一些……他早已分不清,终归余生无望,行尸走肉罢了。
此刻,他恍恍然张开双眸,似乎又回到一人背上,颠簸之中,不知今夕何夕……兀地,仍是一颗血红的印记,落入眼底。
他如愿以偿地阖眸,心底默许,但愿就此长眠,不复苏醒。
第49章
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对于背负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成年男子且脚踝扭伤的单薄少年来说,难如登天。脊背一点点塌下来,最后几乎是跪趴着前行。但向瑾咬紧下唇,齿尖磕着血腥,没有一丝一毫停下的打算,唯恐自己行得太慢。
即至溪水边,向瑾瘫倒在地,四肢酸软,扭伤的脚踝肿胀得如发糕一般。他来不及喘息,将成景泽安置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侧边倚坐着,自己一瘸一拐地踏进冰凉刺骨的水中。帕子太小不顶用,他脱下里衣,沾湿了又拧干,拖着不敢落地的一只脚,摸趴着回到岸上。
向瑾褪下成景泽的外袍与内衫,露出坚实精壮的上半身来。他团着沾了溪水的布料替他擦拭降温,陛下的身体跟火炉似的,里衣很快便不顶用了。向瑾半残的脚踝吃不消来来回回地频繁奔走,他干脆给自己脱了个精光,整个人浸泡到寒入肺腑的冰水中,然后紧紧贴着高热的大火炉,用自己整个身躯来驱烧散热。
他身形过于单薄,拢不住陛下宽阔的胸膛,于是他把自己塞到伤患怀中,用冰凉的肌肤紧贴对方滚烫的躯体,不消太久,他的体肤也一寸寸灼热起来。直到自己身前身后脖颈四肢再无一方用得上,向瑾再次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没入刺骨的溪水中,循环往复。
无一他们寻来的时候,小世子已不知反复折腾了几回,小脸煞白,嘴唇青紫,白白瘦瘦的一团窝在陛下怀里,昏睡过去。几个暗卫愣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两人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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