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气愤是假的,她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可坐下来仔细思量过后,也想得通。那人暗卫出身,打小身心烙下的印记便是围着自己主子转,凡事以陛下的得失安危来衡量几乎成为了本能,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可华家是做什么的,做谍报这一行,揣度人心乃必修之术。她虽未继承衣钵,但耳濡目染,亦不遑多让。左右非是玩弄感情,她出自真心,耍些伎俩无可厚非。
见向瑾皱眉打量她的伤处,华楚话里有话,“吾等初来乍到,受些猜忌非议在所难免。空口白牙的,多说无益,只有在战时身先士卒不计得失,方才能够堵上悠悠之口。”
人家不是怀疑她亲自盯着她吗,也好,就让他眼睁睁瞧着在战场上,姑奶奶是怎样一马当先勇冠三军的。顺便也在他眼皮子底下遇险、受伤、命悬一线……看得多了,老娘就不信他铁石心肠。这不,昨日一战她在将地方主将斩落马下之际,被暗箭所伤,回来之后,那人磨磨唧唧地跟在她身后,顾左右而言他……大概无一也未理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华楚便冷冷旁观,时不时再刺上一下。
向瑾一下子便想到除夕那夜无一与陛下在院中的对话,继而领悟华将军的言外之意。
他不赞同地摇头,“那你也不该拉我做挡箭牌。”
华楚捡着案几上的吃食尝了一块,又上下左右环视一圈,心中暗诽,陛下瞅着冷冰冰的不通情理似的,实则还怪会疼人的。这个帐子早早搭起来空在这里,一应取暖的用具皆是军中少有,便是陛下帐中和议事的大帐用的皆是普通炭火,而非这无烟少垢的银炭,更不要提榻上铺的和他俩现下屁股底下坐的皮毛垫子,不禁用料上乘质地柔软,就连毛色也是清一色的罕见红狐与白狐……
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属实是人不可貌相,嘴上没话的,心里有数。那个喋喋不休的,才是个白痴大傻瓜!
“我错了,”华楚大言不惭,“不过你也不吃亏。”
向瑾懒得跟她打哑谜,“此话怎讲。”
华将军神秘兮兮的,眨了眨眼,“世子……难道……不想……见陛下吃醋吗?”
“什,什么,么?”小世子差点儿闪了自己的舌头。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吃醋?”怎么可能!他脑海中浮现出成景泽那张恨不得结出冰霜来的面庞,暗自一个激灵,这两个字压根就和他家陛下挂不上边。当然,那人私下里不为人知的温和与纵容他也是见过的……可,还是与“吃醋”不搭界。再说了,过往种种都是他死缠烂打求就的,又不是什么两情相悦,更非陛下情有独钟,何谈“吃醋”一说,简直天方夜谭。小世子不断在脑海里狠狠给自己敲着警钟,可思绪又由不得自己地跃跃欲试,就好似趴在窗缝上的小人,明知铁树根本不会开花,却因为听了一句不靠谱的推测,便按耐不住地不合时宜地傻乎乎地期待起来。
案几上的小点心着实美味,华将军不客气地又吃了一块。吃了人家的嘴短,华将军大发善心地叨叨,“原本我也以为,你眼瞎得厉害,陛下那人明摆着就是个薄情寡性,捂不热的铁疙瘩……”
才不是,小世子暗自反驳。
“不过……”华楚又环视一番,酸不拉几地,“人不可貌相,算你慧眼识珠。我不过拉你做个幌子,一时半刻的工夫,他都不乐意。切,小肚鸡肠。”
余光睨着小世子的面颊一阵红一阵白的,煞是好看,她刚要再调侃两句。
“华将军在吗?”帐子外边传来询问。
她拍了拍手,利落起身,“何事?”
对面一板一眼,“陛下传召,请将军商议军情。”
“哦~~~知道了,就来。”华楚憋着笑,临走给了小世子一个“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的神情。
向瑾无奈地撇了撇嘴,低声嘀咕,“哪跟哪啊。”
他百无聊赖地在营帐中巴掌大的地方转悠,来是来了,但在军中不可放肆。未得陛下应允,过了明路,他不好随意走动。一直等到子时已过,向瑾偷偷掀开帐子一角,眺向唯一灯火通明的方向,约莫着今日陛下大概是没工夫搭理他了。或许,军务繁忙不记得他来了,又或是气他又自作主张,故意晾着亦未可知。
总之,不会是什么类似“吃醋”之类的荒唐干系。
向瑾不上不下地烦躁着,白日里睡多了,无有睡意,帐子角落里有限的几本书他也翻了个遍。无所事事了大半日,无奈之下,还是吹了灯烛,躺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睡没睡着,心里始终是不踏实地悬着。他听到了丁点儿衣摆摩擦的悉嗦响动,眼皮却沉得睁不开。
来人停在近前,熟悉的气息令小世子在半梦半醒中滑向深眠。在思绪彻底沉寂之前,他恍惚意识到,一只手似乎在他的鼻尖上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
翌日晨起,睡饱了,向瑾神清气爽。
很奇怪,在城中无人打扰的家宅里,日日寝不安席。到了这军营中,伴着天还没亮就响起的各种动静,倒睡得酣然。
他利落地起身,门外的无二听到声响,将大帐的帘子扒了个缝隙,告诉他洗漱的水桶在外边。向瑾明白,昨日只是个过渡,既然来到军队里,他不可也不该被优待。况且他虽未上过前线,丰城驻军的营地却是打小便溜达惯了的,一应日常规矩门清儿,并不露怯。
眼瞅着开春了,西北的天儿依然滴水成冰。早起的士兵没人闲着,不是在操练也在忙忙碌碌,根本不必催促,动起来起码热乎点儿。是以,整个大营人头攒动,各样声音此起彼伏,忙而不乱。
用冰凉刺骨的冷水漱洗过后,牙尖打颤,手指立马红肿起来,脸上也微微刺痛,但向瑾更精神了。他跟无二一起打了早食,回到帐中三五口便吃完了。
无二问,“世子,您还吃得惯吗?”
向瑾眉眼弯弯地玩笑,“好久没吃到军中饭食,甚是思念。”
“世子,起了吗?”门外不高不低的一声,是无一。
无二掀开帘帐问他要不要进来,无一摆了摆手,“世子,陛下请您去议事大帐。”
“这就来。”向瑾的目光甫一落在无一脸上,被他眼下硕大的乌青吓了一跳。按理说,司职暗卫之人,黑白颠倒连轴转乃是家常便饭,他还未见过无一大人如此憔悴过。小世子脑筋一转,将调侃的话语咽了回去。平日里无一是最不惮于插科打诨的,但这一回,向瑾下意识觉得,有些话不当讲。
很快,路上无一匆匆的几句交代就印证了他的思虑。前线的形势比他在城中获悉的只言片语要严峻得多,在战事面前,什么私心杂念,无暇顾及。
除夕过后,刘壤一行翻过雪山艰难抵达疆北,直面残局,惨不忍睹。十五万飞鹰军主力被吕良的错误情报骗至绝境,又逢天灾,雪崩滚滚,加之粮草断绝……幸存者不足十之一二。护国神军百年祭奠,毁于一旦。
丰城内的粮仓在之前被迫封闭的日子里消耗殆尽,粮草供给通路被恶意阻断,非一时半刻能够打通。此乃天时地利所致,康王筹谋多年,必全力以赴,暂时未在明面上起兵,意在审时度势。
陛下西下时从京中带来的余粮不多,此间困难虽早有预料,也提前布置了无六去他们在江南埋下的商道筹粮,但辗转绕路运过来,远水难解近渴。樊岱林年前便带人往南迎了过去,至今未归,就算粮草续上了,还要想法设法支援滞留在山那边困境中的同僚。
因而,比起乌蒙那里的狗急跳墙,咱们这边也不遑多让,谁也耗不起。
令人更为恼火的是,虽铲除了姓吕的蠢货,但军中与外人一条心者显然不止他一个。之前几番交锋中,即便没出什么大乱子,但明眼人绝对瞧得出,乌蒙对于此间动向知之良多。偏偏此事无有证据亦无法大张旗鼓地调查,好不容易凝聚起的军心一旦涣散,后果不堪设想。
“大约便是这些,”无一嗓子又疼又哑,“陛下连着两日未歇了。”
向瑾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即至大帐外,侍卫通报了一声,便将向瑾请了进去。
与料想中的情形迥异,帐中满满当当一屋子人。你一嘴我一嘴的争论滔滔不绝,竟非是陛下一言堂。对于他这个世子的到来也无人大惊小怪,甚至不曾打扰到正面红耳赤辩得恨不得扭打起来的几人。
向瑾大大方方地穿行而过,凡是与他打招呼者,皆颔首回应。未将他放在眼中的,他也不在意。直到近前,他也只是与陛下倏忽对视片刻,在成景泽目光示意下,坐在了他下手边放置的椅子上。
向瑾将注意力转向仍在争执中的几人,一方以华楚为首,另一方亦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并不认得。林枫站在华楚的侧后方偶尔插言,靠前站着一位中年男人,时不时在二人吵得过于激烈时劝上两句,还不忘插空跟他打了个照面。此人便是冯文斌,亦为飞鹰军中老人儿,向瑾见过。
听了好半晌,他大体捋明白了。起因乃最近一次小规模偷袭中,华楚另辟蹊径抄了十六部中一个小部落的老巢。此部落虽也助纣为孽,但人丁稀少,多以老弱病残为主,为数不多的青壮年皆被狼子野心的首领贡献去联军作战。华楚将这百十来人带回来,没费多少工夫便审出了两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其一,乌蒙内讧激烈,大王子此战必须速战速决,没有退路。其二,西北十六部与乌蒙的联盟本就不牢靠,像他们这样家中壮丁走后,妇孺势单力薄,被趁火打劫的情况屡有发生,待战争结束后,就算有命回家,怕是也早已家破人亡。
二人争论的焦点在于,情报可信还是不可信。华楚自然胸有成竹,对方乃高虎下狱之后,补位的参将王栩,代表的是冯文斌的意思,表面义愤填膺,叱责初来乍到者行事盲目,实则己方疑神疑鬼,畏首畏尾。
华将军意气风发,口才也着实了得,绕来绕去骂人都不带重复的字句。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显然比高虎机灵了不是一星半点,你来我往,不落下风。
眼瞅着,这是没头没尾的架势。向瑾偷偷瞄了陛下几次,在那正襟危坐的表象之下,大抵只有他瞧出了几分神游天外的端倪。也是,若非未听进去,陛下那脾气如何忍得了。
小世子有了点眉目,以陛下向来说一不二的作风,为何会纵容下边自说自话。而明明可以快刀斩乱麻之事,又何须耗上几日几夜。
临近晌午,无一插空问了句,是否要传膳。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但陛下破天荒地喊了停。候在外边的侍从赶紧将饭桶和菜捅拎了进来,自打陛下来此之后,从不开小灶,各位将军也不得不效仿,私下叫苦不迭。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居然见了荤腥。各位也顾不上体面,撸胳膊挽袖子自行打饭自己吃。当然,最起码的规矩还是有的。无一先将陛下与世子那份各自盛出来,送了过去。
陛下没什么胃口,但从不浪费粮食。小世子倒是不挑剔,和早上一样,默默无声地吃完了。余下诸人也没心思品尝,常年在外的武将没那么多讲究,西里呼噜地便解决一顿。
食罢,抹抹嘴巴,在他们摆出一副继续扯皮的架势之前,向瑾站了起来。
“启禀陛下,”他压低了声音,“臣有要事禀报。”
陛下居高临下,微微挑眉,“世子请讲。”
向瑾为难地四顾,“事关重大,请陛下屏退左右。”
“嗤。”后排人中发出一声不屑的气音,那一堆年轻武将皆低垂着脑袋,一时也不好确定从何人口中发出。但这一声挑衅意味明显,胆子够肥的。
无一的面色黑沉,在陛下的余光中,偷偷收起指尖夹着的刀片。他早瞧这帮乌合之众不顺眼了,想当年向珏坐镇飞鹰军,以陛下与林远为左膀右臂,纪律严明令行禁止,哪里会纵容这般没大没小无有规矩的行径。短短不到十年,军中势力几经洗盘,如今留下的几多偷奸耍滑且狂妄无知之辈。最初,他们也曾忌惮一阵子,夹着尾巴做人。但在陛下刻意纵容之下,很快狐狸尾巴便藏不住,开始敷衍塞责,欺上瞒下。
成景泽他们都敢糊弄,自然也没把向瑾这小世子放在眼里。吕忠老将军在位之时,多少念着荣国公府的旧情,飞鹰军始终是向家的底牌。但如今吕家父子一个卧床不起,一个重罪加身,树倒猢狲散。此时,向瑾来到西北军中,挟陛下之势重掌飞鹰军的苗头不可谓不明显。
黄毛小儿,凭什么?不忿不满之人比比皆是。
陛下思索片刻,“既然如此,诸位先回去吧,此事明日再议,世子留下。”
“……是,末将遵命。”林枫率先应声。
“末将告退。”冯文斌从不被落下。
其余人等从前至后,三三两两地退下。无一跟在队尾往外走,确保无人在近处逗留。他刚要放下帐帘,一道闪光从他两腿之间穿过,正中前方一人膝盖窝。那人“哎呦”一声,摔了个狗啃泥。无一近前一瞅,果不其然正是刚刚朝世子嘴欠儿那位。他强忍着,没当场笑出声来。脚尖轻挑,销毁了作案的小石子儿。
无一憋着一口气转头,便迎上一道冷飕飕的目光。
华将军横他一眼,快步离开。
暗卫大人心尖一跳,刚刚翘起的嘴角一下子耷拉下来。
帐内,随着帘子放下,隔绝内外,小世子扬起头来,放心大胆地凝视着陛下。
皇帝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问道,“有何要事?”
向瑾无辜地摇头,“无事啊。”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陛下一顿,无奈,“胡闹。”
“水不是越混越好吗,”小世子抖机灵,“我可没他们那样蠢。”
陛下嗔怪,“自作聪明。”却又不是叱责的语气。
向瑾吐舌头。
陛下扶额,无语。
小世子如今可大不一样,再不似过往患得患失小心翼翼。说话间,他已然跨了一步台阶,行至陛下身后,抬起手来搭在太阳穴上,“头疼吗?我给你揉揉。”
成景泽一诧,本能地想要攥住向瑾手腕,又生生克制地放下。他并不习惯接受这样的亲密与柔情,但许久未见,向瑾做得这样自然而然,他于情于理也不该打击。
只是踟蹰了几息而已,小世子的手指动起来,细腻有力,轻重得宜。谁也未瞧出来的夙夜头痛,好似真的随之缓解。
同时,向瑾在陛下身后娓娓道来,“军中人心不古,水越浑猜忌越多,越容易揪出狐狸尾巴。”他启口开始说正事,陛下也就不好再打断。
“今日匆忙而来,瞧了个大概,那几位关键人物身上都有疑点,又皆不足定罪。往后我多留心一些,暗箭难防,陛下在军中也不可掉以轻心。”
“冯文斌此人不堪大用,但我总觉得以他的心性来讲,没胆量通敌卖国。不过,这也只是揣测而已,无凭无据。”他撇了撇嘴,“说起疑神疑鬼来,无一大人可是一个都不放过。”
“话说回来,华家毕竟与刘氏有所牵扯,华楚这边……”向瑾不掩苦恼,“我也说不准。”
“……”
小世子一句句说着,此间无有第三人,他想到什么说什么,不必顾虑。陛下认真倾听,一开始还给一两个字的回应。渐渐,不知从那一句开始,陛下彻底沉了声息,毫无预兆地睡着了。
向瑾手中动作不停,慢慢俯身,侧脸偷偷在陛下鬓角边蹭了下。
第82章
年前,乌蒙联军一鼓作气,攻破了沙洲和五卫堡两处边境岗哨,直逼丰城。之后遭遇偷袭,粮草损失,又适逢可汗暴毙,不得不匆忙撤军。但只是撤回了大部队,沿途攻下的据点并未放手,鸠占鹊巢,贼心不死。
他们也是着实未曾料到,大年初一,隔夜烟花爆竹的浓雾尚未散尽,陛下便遣先锋军迎着朔风北上,冰天雪地中一队红色的娘子军如烈火一般,突如其来,势不可挡。身手矫健的纤瘦身影在夜色中攀上围墙,手起刀落,赶尽杀绝,一举夺回了两处关卡。
陛下随即下令拔营,直接将冯文斌节节败退拱手相让的边境领土收回,且将大军驻扎的营地往前推进数百里,与十六部隔着凛冬荒凉的草原遥遥相望。
有驻军挡在前头,离家奔逃的流民吃下定心丸,周边郡县涌入丰城的农民渐渐开始回流。飞鹰军满打满算剩下的不足十万人出城,原驻城军留守,樊岱林手下的一万京营士兵除了刘壤带走的一千人之外,余下九千汇入丰城驻军,暂时由林枫代管。这座西北重镇虽仍未完全恢复往日繁荣,但大抵平静下来。
相似小说推荐
-
娶了个不受宠的omega(好橘一大橘) [近代现代] 《娶了个不受宠的omega》作者:好橘一大橘【CP完结】长佩VIP2022.5.2完结1.45万字50.93万人气1,62...
-
蒙尘(青石018) [近代现代] 《蒙尘》作者:青石018【CP完结】长佩VIP2024.4.29完结3.15万字37.20万人气1,153海星 简介: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