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槐树巷深处,一间低矮逼仄的瓦房内,油灯如豆,摇曳着昏黄的光晕。
那锐可——或者说,顶着“赵牛”这个身份的北疆细作——正盘腿坐在炕沿上,就着一碟干瘪的花生米,慢悠悠地呷着劣质的烧刀子,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却熨帖得他心头发烫,一股难以言喻的得意涌上心头。
他透过糊着厚厚窗纸的缝隙,隐约看到巷子里模糊的人影匆匆而过。
“呵,”他嗤笑,“一个娘们儿,仗着胥衡捉了香娘那个没用的玩意儿,还真当自己是这窠林城的青天大老爷?”他捻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还想抓其余北疆细作,笑话!”
他环顾这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屋子:土炕、破桌、一个歪歪扭扭的柜子,墙角堆着几件沾满泥点的粗布短褂。一切都完美地诠释了一个从北边逃荒而来、老实巴交、只求糊口的苦力形象。左邻右舍谁不夸他一声“赵牛是个踏实人”?见人三分笑,干活不惜力,话少得像块石头。
“日日早出晚归,码头扛包,谁能挑出毛病?”他越想越得意,又灌了一大口酒,辛辣感直冲脑门,却让他感觉无比畅快,“姓江的再厉害,还能钻到这里来抓我不成?老子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奈我何?”他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几乎要笑出声来。忽然又止住笑,冷哼一声,他着实不懂那些撤走的人是什么胆子,配为狼主做事吗?
与此同时,就在赵牛那扇糊着厚厚窗纸的破门外,仅仅几步之遥的巷口阴影里,江愁余静静地矗立着,禾安同阿什回立在两旁,三人都听着对面的张婶说话:
张婶佝偻着腰,一边麻利地给江愁余塞菜,一边用沾着泥的手指悄悄点了点瓦房方向,浑浊的老眼里闪着精光:“江娘子,是我报的案,老婆子卖了大半辈子菜,啥人没见过?他口音说是北边苦寒地来的,可怪了!
“而且还专挑那些带点水汽、嫩生生的南边菜心买!咱这地界儿,寻常苦力汉子谁稀罕吃那玩意儿?费钱又不顶饿!老婆子我好奇问了一嘴,他支支吾吾,说是以前跑过船沾了点南边口味…跑船的?那手可不像常年拉缆绳、泡海水的手!嫩生着呢!着实奇怪,老婆子我想着赶紧同您说一声。”
忽然挨着她们这边的瓦房出来一人,刘大娘把一盆脏水泼在石板路上,水花溅起老高,她瞅见江愁余,眼睛一亮,拿着盆便两步
踩过来,问道:“江娘子您用午膳了吗?我这儿正巧蒸了花糕。”听到就张婶最后一句话,她眼神却飞快地瞟向赵牛晾在屋檐下的几件半旧里衣:“奇怪?我本来也想等会儿来寻您说件奇怪的事儿,这鬼天气,洗个衣裳都干不了!江娘子您瞧瞧!”
她故意指着赵牛晾的那几件,“就那赵牛,洗得倒勤快,可您细看看那领口、袖口磨的…啧啧,那纹路!哪像咱们这些干粗活磨出来的?倒像是…像是常年被硬邦邦的皮甲子给蹭的!俺家那口子年轻时当过几天兵,里衣磨破了就那德性!问他?他含含糊糊说以前在有钱人家当过护院…呸,护院能穷酸成这样?护院能半夜三更鬼鬼祟祟溜出门?骗鬼呢!”她最后一句几乎是嘟囔着,却清晰地送入了众人耳中。
屋内,赵牛吹灭了油灯,准备就着酒意入睡,上头撤退时命他走,他表面应下,实则迟迟未退,如今正逢乱局,他本来就不是蛮族血脉,岂会不知多得很的同僚想看他摔下来,如若这回他潜在窠林城立下大功,那往后便是大好前途,黄金美人入怀。
想到这儿,他又变得兴奋起来,本来只是谋划随时传递窠林城以及那劳什子江娘子的动静,但细细想来,也不是不可以试着刺杀一二,毕竟他眼下可是有一个毫无破绽的身份。
屋外,老更夫李伯被自家那口子揪着起来,催促去给小孙女买饴糖,还要江娘子常吃的那种,无奈之际起身裹上新棉袄边掀起门帘,边小心扯了扯棉袄的褶皱,这还是江娘子命衙役发给他们这些上年纪的老者,没成想一眼便瞧见江娘子,手也不搓了,脸上的皱纹舒展,他赶紧上前,听见对角的刘大娘正在说话,还指着那间瓦房。
那里面住的人他可是有记忆,也加入众人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紧张和兴奋:“江娘子,这赵牛确实有问题,俺老头子敢拍着胸脯说错不了!小的打更几十年,眼毒,耳朵也灵!那人,有好几回,都是下半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门轴‘吱呀’一声,轻得跟鬼似的!溜出来专拣没人的黑旮旯走,去的方向,清一色都是衙门那一坨!天不亮,鸡叫头遍前,准又悄摸地溜回来!一次是赶巧,哪能回回都这样?”
这下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赵牛的底都透了个底朝天,上至他一日倒了几回夜壶,下至今日又提了三坛酒回去。
阿什回异眸逐渐放大,嘴唇微动,震撼之余根本说不出话。
禾安瞧在眼里,终于心头舒服了些,果然不是她一人这样,想当初眼见娘子寻人时,也是这番架势,按照娘子说的话就是什么来着,哦,对了——群众的力量是不容低估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赵牛喜上心头,大气地取出最后一坛酒,又给自己斟了一碗,瓦碗放在嘴边时——
“砰!”
简陋的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门栓断裂,木屑飞溅。
一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身后是两名身着劲装的一男一女,为首那人的脸藏在昏暗的屋中,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慑人,直直刺向惊愕僵住的赵牛。
赵牛——应该是那锐可手中的碗“哐当”一声掉在桌上,浑浊的酒液泼洒开来,浸湿了桌面。他脸上的得意和轻松瞬间冻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片死灰般的绝望。他看着这人,已经认出来——正是那位江娘子,声音干涩嘶哑:“尔等何人?”不……不可能!他们怎么会找上他!
江愁余缓步走进屋内,她扫视了一圈这简陋的屋子,目光最终落回那锐可惨白的脸上,剩余的怀疑消失,很想吐槽一句,赵牛说不出“尔等何人”这种话。
不打算废话,她转头看向阿什回,说道:“动手!”顿了顿补充道:“留一命。”
弯刀掏出一半的阿什回颇为遗憾地收回去,他还没和东胡族的人打过呢,大步上前一掌糊在那锐可脸上,后者居然还没晕,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们竟敢私自用刑,来人啊,江娘子意欲冤枉百姓,法理何在!快来人看看!”
然则他都喊破音,外头愣是一人都没来。阿什回也听得半懂不懂,但丝毫不影响他觉得这人聒噪,反手又糊了一下,那锐可直接被大力扇晕了。
江愁余早就转头避免看如此暴力的场面,听见后边没动静了,拍了拍手说道:“收工,回衙门记得派人给方才三位大伯大娘送些米粮。”毕竟是检举细作,必须得有奖励!
禾安应下。
三人拎着一人回到衙门,门外的赵虎命人接过晕过去的那锐可,从怀中掏出册子,圈了一笔道:“给他安排最里边南向的那一间吧,那间没人。”同时低声嘟囔了一句。
阿什回好巧不巧听见了——他说:“牢房都快住不下了,是不是该解决点人,果然异族没一个好东西!”
赵虎说完抬头见阿什回盯着他,便咧出笑容:“你不一样。”
阿什回:“什么不一样”他眨了眨眼,是他很踏实吗?
赵虎果断道:“你是江娘子带回来的。”换句话来说,如果不是跟着江娘子,你连城门都进不了。
阿什回:“……”
又解决完一桩事准备休息的江愁余拖出竹椅,便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小事找禾安,大事快说。”
“你这些日子过得舒坦。”声音淡淡,听起来颇为阴阳。
江愁余愣怔片刻,怎么好像自家便宜兄长的声音,她缓缓回头,果然是那张万古不变的寡夫脸。
“你怎么来啦?”
湛玚细细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江愁余一番,江愁余配合地转了一圈,问道:“如何?”她今日还穿的是新裁的衣裳。
“不错,圆润了。”对面的人也很捧场,然则话不太中听。
江愁余先是假笑,随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扯了一把竹椅放在小木桌另一边,拍了拍道:“坐!”主要是仰着脖子说话怪不舒服的。
湛玚从善如流地坐下,禾安拉着不情愿的公孙水守在门口,留给兄妹两人说话。
江愁余舒服地躺下来,才发现这样还挺像从前在小院里的时候,她偏头看了眼旁边的人,显然他也有所觉,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
小木桌上面放了淘过水的瓜果,她悄摸摸准备拿一个开啃,湛玚头也没转,修长的手非常准确地捉住她的手腕,搭上脉搏。
江愁余屏住呼吸,生怕他诊出来个好歹,又要苦药大刑伺候,好在湛玚慢吞吞收回手,眼中有些笑意:“是比以往好些了,看来有老实吃药。”
那肯定的,自从寇伯做出各味药丸,她勉强能做到准时准量吃。
江愁余挺直脊背,好奇问道:“你怎么突然来窠林城了?总不会是为了检查灾后工作吧?”古代除了钦差,还有这种灾后重建视察吗?
同她生活数月,湛玚已经能面无表情地接受自家便宜妹妹的说话方式,答道:“圣人命我去北疆送粮,回京途中来瞧瞧你,也算是受人所托,将一些东西交给你。”
江愁余听完,跟个连环炮一样问道:“北疆战况如何?胥衡呢?受谁所托?给我什么东西?”
湛玚将拎在手里的包袱递给江愁余:“我离京前,曾有人给我递信,称福安帝姬想让我给你转交些东西,我本不信,可那人给了我一个香囊。”
他扶住额角,语气颇为无语:“那针脚,我看着颇为熟悉。”
江愁余边翻看包袱,边抬头心虚笑笑,先前在昌平镇醒来时,她无聊得很,便打算试试女红,还打包票给湛玚绣个鞋样子,毫无意外,最后只有鞋的大小合适,那鞋样子不提也罢。她忘不了,送出去时湛玚那寡夫脸上难得的震惊。
你以为是感动?
呵,那也太高看这位哥了!
那神情翻译过来就是我从来没想到天底下能有如此不会绣活的人。
江愁余估摸湛玚早就把那鞋扔
了,毕竟确实有些拿不出手,而且也没见他穿过。
想着她习惯性低头看了一眼,哟嚯!
江愁余抬头指着那鞋,颇为崭新,看得出来人虽然长途跋涉,却分外珍惜,鞋履边都没沾泥土,还有那辣眼的式样,不正是她绣的那个吗?
湛玚咳了一声,补充道:“帝姬吩咐,这包袱一定要交到你手中,还道她如今困于禁内,怕是一时帮你不及。”
江愁余忍住没笑,知道这位嘴硬心软的便宜兄长在转移话题,也不拆穿他,解释道:“我都看了,都是她回京之后收集的谢家之事,还是要多谢她。”
她也顺势说了李方死前所言,谢家颇有嫌疑一事。
湛玚脸色逐渐沉下来,同江愁余对视:“若是谢家真参与了当年之事,那此刻让你赴京不算是妥当安排。”
江愁余:“等等,我没想过进京啊。”虽然之前提过有机会瞧瞧,但如今在窠林城好好的,还能时不时打听北疆之事,而且约莫是原著中她是死在京城的,江愁余总觉得那地方有点克她,只想着等快大结局时才去走剧情。
然而湛玚似乎根本没听到她说话一般,自顾自地安排起来:“若是打算进京,你收拾行装差不多要一日,处理些杂事又要一日,此地距离京城又是三日……”
江愁余:“……”哈喽?哥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我不去京城,这里挺好的!”
她说完,湛玚回过神看她,神情严肃了些:“你之前问我北疆战事如何?”
“消息还未传回京城,虽有胥衡驰援,截灭东胡先锋军,然而锡府也失了,我至淮边城时,胥衡又要出征,匆忙之间他让我同你说一句话——去京城。”
江愁余心口一紧,她没想到北疆战事如此紧张,急忙问道:“那其余人呢?”
湛玚似乎叹了口气,接下来的话让人不寒而栗:“长孙先生重伤,张副将战死,死伤不计其数。”
雪,下得无声而暴虐,一层层覆盖着北疆荒芜的原野。夜,浓得化不开,唯有狂风在旷野上尖啸,卷起细密的雪粒,抽打在冰冷的铁甲上,发出细碎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张朔雁藏在石墙之后,铁甲上早已凝了一层霜壳,刺骨的寒意顺着关节缝隙钻入骨髓,在她身后身后,十余名死士如同石雕般静伏,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细弱的白雾,每一双露在覆面甲外的眼睛,都死死盯着下方的粮仓,几点稀落的火光在城中,那是东胡的粮仓。
此次她同胥衡请命,重任便是潜入锡府毁掉东胡粮仓。
“张将军,”身侧一人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凝成一道白线,“风太大,火油味道…怕是盖不住。”
张朔雁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下方的方位。
“火油味…”片刻之后她终于开口,声音被寒风割得沙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正好盖过这雪腥气。风助火势,天意如此。准备!”
命令无声地传递下去。十几道黑影如离弦之箭,借着风声雪幕的掩护,无声地渗入庞大的敌营边缘。他们避开零星的火光和巡逻的岗哨,将携带的火油罐精准地倾倒在粮囤的底部和缝隙中。
浓烈刺鼻的气油味瞬间弥漫开来,又被寒风稀释了些,张朔雁亲手将最后一罐火油淋在支撑粮囤的巨大木桩上,冰凉的液体浸透了她粗糙的手套。她掏出火折,用力一甩,微弱的火星在风中顽强地跳跃了一下。
“嗤啦——!”
一点火苗猛地窜起,舔舐着浸透火油的木桩,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光亮以如同一个信号,十几处火头几乎在同一刻,在巨大的粮囤底部轰然腾起,火势瞬间窜起。
“走火了——!”尖锐变调的呼号撕裂了夜的寂静。
“粮草!粮草营起火了!”更多的嘶喊声炸开,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整个锡府瞬间炸开了锅!人影幢幢,兵刃撞击声、慌乱的脚步声、军官的怒吼声、火焰燃烧的爆裂声……混乱的声浪直冲云霄。
“撤!”张朔雁低吼一声,短促有力。任务已成,烈焰已吞没粮山,此刻必须趁乱脱身!
黑影们得令,转身便向营外黑暗处疾掠。然而,就在此刻——
“呜——呜——呜——”
低沉、压抑、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质感的号角声,骤然在四面八方响起!这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爪,狠狠攥紧了每一个人的心脏。那不是慌乱报警的号角,那是东胡瓮中捉鳖的围猎信号。
怎么会!
火光映照下,张朔雁瞳孔骤然收缩。只见方才还混乱不堪的营盘外围,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竖起了一道冰冷的铁壁!密密麻麻的重甲步兵手持长戟,厚重的盾牌层层叠叠,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火光跳跃在冰冷的金属铠甲上,反射出无数双毫无波澜、只有杀意的眼睛。
“陷阱!”一人点破,覆面之下的脸难看到滴水。
“中计了!杀出去!”张朔雁的吼声如同受伤的猛虎,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长刀“沧啷”出鞘,雪亮的刀光在漫天火光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直指前方看似最薄弱的盾阵连接处。
十几名死士狠狠撞向那道冰冷的铁壁。
“砰!砰!砰!”
身体同金属的撞击声沉闷得令人窒息。长戟从盾牌缝隙中刺出,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雾。
张朔雁冲在最前面,刀光如匹练般泼洒出去,每一次挥砍都带着力道,砍在盾牌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擦出四溅开的火星,沉重的盾牌被巨力砸得晃动、裂开缝隙。
她身后的死士立刻不顾一切地扑上,用身体去堵刺出的长戟,拼命为她撕开一道逃生的缺口。
“张将军快走——!”一人嘶吼着,用半边身子死死卡住两柄刺穿他腹部的长戟,鲜血喷涌如泉。
张朔雁目眦欲裂,脚下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她猛地撞开最后两面盾牌,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血腥和雪沫,瞬间灌入灼热的肺腑。
营盘之外,暴风雪笼罩的无边黑暗近在咫尺!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
“咻——!”
一声锐响破空而来!
避无可避!
“噗嗤!”
沉重的闷响。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力狠狠撞在她的背心,瞬间穿透了冰冷的铁甲和温热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