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朔雁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剧痛如同炸开的火光,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金属箭头,楔入了身体深处。
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所有的喊杀声、火焰的咆哮声都瞬间远去、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她踉跄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拄着卷刃的长刀,才勉强没有立刻倒下。刀锋深深插入雪地,支撑着身躯。
“呃……”压抑的痛哼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剧烈地沉浮。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清雅香气,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浓重的血腥、焦糊和冰雪的刺骨寒意,幽幽地钻入她的鼻腔。
是白兰。
清冷,幽微,长姐最喜爱的香料。
千里之外,垣州。
太守府内院的暖阁却隔绝了外界的严寒,厚重的锦帘低垂,隔绝了呼啸的北风,数个暖炉烧得正旺,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融融暖意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安神的淡淡药香和干净棉布的气息。
黎文桐躺在厚厚的锦被里,腹部高高隆起,她脸色有些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神情还算平静,接生的嬷嬷姓孙,是府里最有经验的老人,此刻正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擦拭着她的额头,口中用吴侬软语温和地安抚着:“夫人莫慌,时候快到了,气息放匀些…对,就这样……”
另一位年轻些的丫鬟捧着热水盆侍立一旁,紧张地盯着自家夫人的脸色。
突然——
毫无征兆地,黎文桐心口一紧,一股不安感涌上心头,她转头看向丫鬟:“去问公子,有没有北疆的消息?”
谁料刚说完,“呃啊
——!”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呼猛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她原本抚在腹上的手瞬间死死攥住了心口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剧烈的尖锐疼痛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意识。
“夫人!”孙嬷嬷和丫鬟同时惊呼,脸色煞白。
黎文桐痛得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鬓发和里衣。无边无际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阿雁……”她失神地喃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去!让公子立刻派人去北疆!”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杂着冷汗,滚烫地滑过脸颊,她盯着丫鬟,语气紧张,浑然不顾生产的疼痛。
孙嬷嬷经验老道,强压下惊疑,伸手探入锦被之下,指尖传来一阵温热湿意。
“夫人!羊水破了!”孙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快!热水!参片!快!”她迅速指挥着慌乱的丫鬟,“夫人,用力!孩子要出来了!您此刻万万不可分心!用力啊!”
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取代了心口的惊慌。黎文桐的意识被汹涌而来的产痛猛地拽回。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身体在嬷嬷的指挥下本能地用力、向下,将所有的恐惧、担忧都化作了一声声压抑不住的痛呼。
“啊——!”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庭院里的青石小径和枯枝。雪花在暖阁窗纸透出的微弱光晕中飞舞,孟还青在窗棂外来回走动,一向苍白的脸色写满了焦急,孟别湘犹豫片刻,还是安慰道:“安心些。”
结果发现这人根本没听见自己说话,眼睛一直落在门扉上。
暖阁内,黎文桐的痛呼一声紧过一声,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孙嬷嬷沉稳的指挥声,丫鬟们急促的脚步声,热水注入铜盆的哗啦声,交织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用尽所有的力气,她发出一声几乎力竭的嘶喊——
“哇——!”
一声嘹亮啼哭,骤然划破了暖阁内紧绷的空气,也传到了外边人的耳畔!
婴儿降生了。
几乎就在这声啼哭响彻太守府的同一时辰——
锡府堪称是一片血场中,黎文桐拄着长刀、挺直的身躯,轰然向前倾倒。
“砰!”
沉重的身体砸进厚厚的、冰冷的积雪里,激起一片细碎的雪沫。
殷红的血,从她胸前背后那个贯穿伤口里,汩汩地、不受控制地涌出。温热的液体迅速在身下白雪中洇开,化成了一朵盛开到极致的红梅。
她侧着脸,埋在雪中,那双曾经明亮说要出去闯荡、此刻却已涣散无光的眼睛,茫然地望向南方——垣州的方向。风雪模糊了视线,似乎在不远处,长姐正兜着手等她。
长姐笑了笑,好似安抚她:“不着急,这回我不走了,我等你。”
极为微弱的笑意在张朔雁唇角边漾开,随即彻底凝固、僵硬。
风雪呼啸着卷过,东胡大奖低头看了眼确认这人死透了,眼睛不眨挥手道:“扔去喂狼。”
暖阁之中,血腥味尚未散去。
黎文桐虚弱地躺在重新收拾干净的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浸湿的头发贴在脸颊。她疲惫得连指尖都抬不起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然而,那双望向襁褓的眼睛依旧明亮。
孙嬷嬷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包裹在柔软锦缎里的婴儿放到她臂弯中。小家伙刚刚被清理干净,皮肤还有些皱巴巴的泛红,闭着眼睛,小嘴微微蠕动着,几缕湿漉漉的胎发贴在额头上。
“恭喜夫人,是小姐!”孙嬷嬷的声音带着由衷的喜悦,眼角也湿润了,“您瞧瞧,多俊的模样儿!”
黎文桐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极其轻柔地、无比珍惜地用脸颊贴了贴幼孩娇嫩温热的小脸蛋,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楚同时冲上她的眼眶。
窗外,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风卷着雪花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黎文桐的目光从女儿脸上移开,望向那扇紧闭的窗户。她唇瓣苍白干裂,轻轻开合,声音微弱:
“他在外面吗?”
孙嬷嬷连忙点头,“在,在的,公子一直守在外边,不曾离开!”
“让他进来。”在生产之前,孟还青便想呆在暖阁陪她,是她嫌孟还青在此处颇碍手脚,命他不准进来。
丫鬟和孙嬷嬷知晓府中夫人的脾性,看着是软和的,实则事事分明,将太守府以及宗族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是!”丫鬟退出,孙嬷嬷也带着幼孩去隔间哄着。
暖阁的厚毡一打起,孟还青同孟别湘一前一后进来,前者坐到床边,摸向黎文桐汗湿额角的手颤抖不停,道:“是我之过,你受苦了。”
黎文桐回视孟还青,心中又是软成一团又是无奈,也没打掉他的手。
在一旁立着的孟别湘早已习惯,看着黎文桐浑身似乎被水泡过一番,正色道:“辛苦阿嫂了。”
黎文桐轻笑了笑,便略带犹疑道:“我想拜托妹妹一件事,若是为难,也无事。”
孟别湘:“阿嫂讲便是,我定尽力为之。”
黎文桐攥紧手掌:“我想请妹妹派人去一趟北疆,替我瞧一眼阿雁眼下如何。”
没想到是此事,孟别湘愣了片刻,笑着道:“此事我应下了,恰好我要命人去北疆送些棉衣。”她顿了顿继续道:“如今阿嫂已然平安生产,那府中诸事还是交还给阿嫂,窠林城那边我还是放心不下。”
黎文桐见孟别湘应下松了口气,唇边噙着笑意,或许是初为人母,浑身透着温和的气息,“妹妹只管去,不必担忧垣州,若是累了便回来歇歇。”
在旁半天不说话的孟还青终于能说得上话:“你也算是一城城主,先前颇具微词的大族老都没再多话,还命我给你多备些米粮物资。”
孟别湘哼哼两声:“那是自然。”
孟还青:“不过时不时还是得回来瞧上一眼,不然某些族老还以为我要蓄意夺权,将你赶出垣州。”
孟别湘:“那也是你先前一幅丧志不平的模样吓坏他们,可不敢将垣州交给你。”
孟还青:“……哪有丧志?”
暖阁里又是一番斗嘴,黎文桐瞧着兄妹两人,眼角都染上笑意,心中的不安却丝毫没有减去。
她复又看向窗外,白霜已起,暖意不存,不知阿雁如今可好?
江愁余听完湛玚所言,整个人震惊,她忙问道:“怎么会如此?”
湛玚神情发紧,语调不平不缓:“东胡早就厉兵秣马,只为了此战,除却同什莫族结盟之外,我还有疑心……”
守着门的阿什回站直身体,松开抱胸的手,瞧了眼里边,禾安上下瞅着他。
他低声道:“朝中和军中有人向东胡那边传递消息,胥衡已然在查,明面上先不打草惊蛇,随后便让我带你去京城。”
江愁余不懂:“那他为何一定要我去京城?”
湛玚摇头:“我也不知,许是他在京城有人手,更能护你周全。”他忽然想起,胥衡同他说话时脸上的犹豫与决绝,两种毫不相干的情绪在他脸上来回浮现。
江愁余转眸看了一眼这月余来的办公场所,心中不舍,但随即下定决心:“我同你进京。”或许是剧情使然,她就该踏上京城这条送死之路。
湛玚站起身,抬手揉乱她的头:“京城好吃的不少,到时候我带你逛逛。”
江愁余放松了些,安慰自己,人固有一死,死前多吃点也不错。
说完话,她便拉着禾安去收拾行装,湛玚则暂时落脚她们旁边的院子。
没想到翌日,孟别湘先回了窠林城,往小院外看了一会儿才问道:“谁要出远门?”这架势,这差没将院子拆走。
江愁余见着孟别湘眼睛一亮,这下也好,她算是光荣卸任,于是就将孟别湘拉进来,将湛玚所言之事尽数说了,提到张朔雁之死时她语气低沉,才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明明穿书没有多少年,却感觉过了半生。
显然孟别湘也没有料到,又想到自家阿嫂托付自己时的紧张,缓缓道:“我知晓了,稍后我会传信给垣州。”
两人沉默不语,片刻后,孟别湘勉强收拾好胡乱的心绪,看着眼前的江愁余,忽然道:“愁愁,你变了不少。”
江愁余:“圆润了?”
孟别湘一下一下摇头:“我还记着初见你时,在堂下数你潜心在吃,丝毫没
听旁人说话。”
江愁余摸了摸嘴角,谁叫那个时候刚刚除了紧闭,第一回跟着龙傲天去赴宴紧张又碰巧孟府大厨手艺不错。
“那时我便觉着你是顶个有趣的人,因而忍不住想多逗逗你。”
江愁余:“……如果你说的逗是指让我独面刺客的话,我不接受!”
对面之人笑出声:“我也是不得已,只能怪是胥少将军想试探你。”
可恶的龙傲天,江愁余开始后知后觉翻旧账,默默在小本本记上一笔。
正想着,倏地整个人被扯过去陷入柔软之中,声音自耳畔响起:“我依旧是那句话,若你万里相托,我便千行相赴。”
“安心去京城,需要给我传信,我去接你回来。”
江愁余亦回抱她,眼睛酸酸的,整个人埋进怀里,闷声闷气说道:“好。”
孟别湘拍了拍她的背,逗弄的心思又浮上心头:“不过这回你是真圆润了,看来我回垣州一趟,你没少吃。”
江愁余:“……”
我恨!讨厌你们这种古代纤瘦淑女。
又过了一日,江愁余收拾妥当,准确来说,是去繁从简,毕竟按照先前收拾的架势马车肯定搁不下。
清晨一辆看起来颇为朴素的马车出了城,孟别湘没去送,似有所感地从书案中抬起头朝城门方向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没曾想旁边的人也学着自己叹了口气。
孟别湘:“……你作甚?”
旁边的人无辜眨眼:“江娘子让我跟着您学。”这几日下来,他的官话已经能连贯起来,只是发音还有些不准,听起来怪声怪气,忍不住乐。
孟别湘一边忍笑,一边正色:“她是让你跟着我好好做工,懂吗?”
阿什回点头,继续道:“所以我现在是你的人?”
孟别湘觉得有些怪怪的,但还是道:“没错。”她扬起嘴角:“那今日你便去衙门外告示处站着,将百姓同你说的话整理成册,今日下衙前给我。”
该说不说,愁愁留下的好些治城之策细细揣摩,不失为良策,然而此时她显然还未意识到,让不懂官话的异族人同乡间阿公阿婆说话是一件多么闹心的事情,不过此事还是后话。
进京的路程走走停停不算难熬,花了约莫半月的时日才到京城,城门口的兵士验过户帖和通关文书便放江愁余等人进城。
江愁余掀开车帘一角,抬眸望去,车驶入门洞,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阔长街铺展开去,直通向远处。街旁楼阁高低错落,飞檐斗拱皆披着薄薄一层新雪,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微光。檐下灯笼密密匝匝悬着,虽未点燃,却已映得朱漆栏杆分外鲜明。高门大户前矗立着彩绸扎就的牌楼,在风中微微颤动,鲜艳夺目,如同凭空开出的巨大花朵。
行人稠密如蚁,各色衣衫在眼前汇成攒动的人流,穿锦着缎的贵人由健仆簇拥,谈笑风生,粗布衣衫的贩夫走卒挑着担子,吆喝声此起彼伏。这声音的暖雾,竟似比阳光更有力地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没穿书前她也去过古代皇宫遗址,但同眼前景象确实不能比,京城不愧是人钻破头也想来的青云城,冷冽的空气里,包着甜腻的蜜饯、浓烈的香料、炭火烘烤的面食焦香,紧紧攫住了江愁余的鼻子——那是新出炉胡饼的焦香,混合着芝麻的油润气息,正从几步开外一个烟气腾腾的摊档上源源不断飘来。
“新出炉!三文一个,热乎脆生!”摊主洪亮的吆喝穿透喧嚣。
江愁余还没开口,驾马的湛玚自然地屈身买了两个,转身从车帘递给她,江愁余笑盈盈接住,脆生生道:“谢谢兄长。”
湛玚扯了嘴角,有事时是兄长,无事时便直呼大名。
“我们先去平沙楼用膳。”连着赶路,众人都没好生吃上一顿,一些人脸都瘦了一圈。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最终在一处雕梁画栋、灯火辉煌的楼阁前停下。“平沙楼”三个鎏金大字在暮色中格外耀眼。江愁余同禾安跳下马车,扑面而来的喧嚣声浪、浓郁的脂粉香与酒气混杂在一起。
她上下左右都看了一眼,忽然感觉自己倒像是进大观园。
他们被引至二楼一处雅座。楼下大堂人头攒动,台上锣鼓点正密,一出大戏已然开场。
只见台上那扮演巾帼英雄的旦角,身着改良的戎装,英姿飒爽。她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手中道具银枪舞得呼呼生风,唱腔高亢入云,字字铿锵,尽是保家卫国、视死如归的豪情。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
江愁余上回同章问虞看过戏之后,都再未看过,今日一观,也看进去了。
湛玚唤来小二点了菜,正想问她还要添些菜否。
就在这时,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戏台上的慷慨激昂:
“好!好一个‘不斩楼兰誓不还’!莺儿姑娘这身段,这嗓子,当真是绝了!”声音来自隔壁包间,带着浓浓的轻佻,他推开身边轻唤他“赵公子”的侍女,探出半个身子,对着戏台方向高声嚷道:“班主!这出完了,让莺儿姑娘上来陪本公子喝一杯!爷重重有赏!”
戏台上的柳莺儿动作几不可察地一滞,旋即又继续着她的表演。
班主连滚带爬地从后台钻出来,对着赵公子的包间连连作揖,一脸谄笑:“赵公子抬爱!抬爱!只是莺儿她……”
话音未落,另一个包间也传出声音,带着刻意的挑衅:“哟,赵兄,你这就不地道了。美人儿谁不爱?莺儿姑娘这出《木兰辞》唱得我马某人是热血沸腾啊!班主!莺儿姑娘今晚归我了!赵兄出多少,我马少爷加一倍!”马公子眼神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台上的柳莺儿。
台上的唱词正到高潮:“愿以此身托故国,不叫戎犬扰平关。”
一听是马公子的声音,赵公子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桌子:“马胖子!你存心跟爷过不去是吧?莺儿姑娘是我先看上的!我出五百两!买莺儿姑娘今晚一曲清唱!”
“五百两?赵兄好阔气!可惜,莺儿姑娘这金嗓子,岂止值五百两?我出一千两!”马公子不甘示弱,声音拔得更高。
“一千五百两!”
“两千两!”
叫价声一声高过一声,台下的看客们先是愕然,随即变成了看热闹的劲儿,议论纷纷,目光在两位纨绔和台上那抹身影之间来回逡巡。
湛玚蹙眉,便听见耳畔江愁余问道:“兄长,你如今官职几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