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了多少时日,这青州也是他裴济的囊中之物。
辰时,裴济命人将休整后的远山道长请进了院内。
“昨日你所提之事,我已思虑过了。”
此话一出,远山道长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辛辛苦苦跑出去那么久,给他拿下这九州中最是富庶的两州,足以给自己赎身了。
“放你走不是不可,但你临走前还得再做一事。”
远山道长的眼里充满了警惕,暗叹一声,果然这小子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但紧接着,他的话就让人松了口气。
“子息丹,你那还有多少?”
子息丹,传言是天下秘药,专为不孕妇人所用,生子灵验无比,但药性太过凶险。
“三丸。”
虽然他已外出许久,也知裴济数月前同范阳卢氏结了姻亲,但仅仅成婚数月,就要用子息丹求子嗣,看来这冀州内里并不安稳,急需他有血脉传承。
此是后事,也与他无干了。
远山道长当即就要召人,“药方子我这就给你留下,那些人你都撤走。”
人是随着他一起去的,从冀州跟到徐扬二州,又牢牢的盯着他回到冀州,这大半年他没过过一天自在日子。
“不急,你还得去诊诊脉,待她诞下子嗣,你便可功成身退。”
远山道长腾的一声站了起来,等人生下来黄花菜都凉了,他还得过多少这样被人时时监视的日子?
何况,连个人影都没见,谁知道那方子到底有没有用?
可为了自由身,远山道长还是跟着人走了出去。
直到看见松雅山房的门匾,远山道长才反应过来,里面的人或许并不是他猜测的那般。
亲眼看见了人,他才终于确信了心中的猜测。
“晚娘?”
看着坐在门边不知望向哪里的人,远山道长察觉出了异样。
“沈易?”
这声熟悉的称呼让颜霁瞬间回过了神,她抬头去看,面前的人却并不是沈易,身后还跟着裴济。
“你……你怎么回来了?”
颜霁都忘记他了,与他相见似是上一世的事情了,过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在梦中已经看不清阿娘和沈易的面容了,久到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
远山道长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没有接着说下去。
“起来。”
裴济上前,伸出手便要将人拽起来,但颜霁对他的厌恶和反抗是近乎本能的,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一巴掌挥落了人。
似乎是跟人要作对似的,颜霁仍是随地坐在门前,动也不动,连远山道长都看出了问题。
他走前那个被人捏着软肋怯巴巴的小娘子何时变成了眼下这般愤世嫉俗的怨怼之人?
更出乎意料的是,裴济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命人为他搬来了一张小几,便转身离开了。
远山道长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了,裴济这样的人居然会栽到一个颜霁手里,实在是难以想象。
即便是已经亲眼看到,远山道长张开的嘴巴还是没有合上。
“道长,请用茶。”
青萍将茶盏奉到了远山道长面前,他才注意到这个小婢子也还在,不禁感慨道,“看着你长大了不少。”
数月,看似短暂,但足以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身量发生改变,也足以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明白许多。
“是。”
青萍只浅浅笑了下,但还是被远山道长一眼看了出来,他们主仆二人的神色都藏着古怪,便是裴济这个一州之主,也不太对。
这几个月当是发生了不少事儿。
“你们这是……?”
“道长,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吗?”
“我总是梦见阿娘和沈易,每一天都会梦见,梦里沈易好严肃,我有点怕。”
“是不是我没有给他们烧纸?还是他在怪我?”
颜霁喃喃自语,并不曾注意到远山道长的惊讶,他从这话中大抵有了猜测。
“沈易死了吗?”
院内并无他人,只有青萍站在一侧,颜霁还在自言自语,远山道长默默的听着,观察着两人的神色。
等颜霁停下话,转而看向他,远山道长才终于开口,“沈易……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
颜霁早记不住了,每一日都过的昏昏沉沉,她只记得那一天的血,红得刺眼,多得能把人淹没。
他看向了青萍。
青萍也如实给了回答。
“八月廿一。”
远山道长听完,也沉默了许久。
颜霁又起了话头,她说的没完没了,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二人都不曾阻拦,只是静静地听她说,等她慢慢说完。
远山道长从她断断续续毫无头绪的话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他也明白了裴济那番奇怪的态度,只是他还有许多不知道的,看着面前胡言乱语的人,他不忍再问。
他辜负了沈易的嘱托,也愧对昔日老友,一对恩爱眷侣因为他的过失沦落到如今一死一伤的局面。
实在无颜。
颜霁说了许久,说到她和沈易成亲,面上浮现出一层淡淡又甜蜜的笑来。
青萍似是见惯了,她笑了下,对远山道长说,“您别见怪,娘子白日里总这样,但比夜间好许多。”
“夜间如何?”
相比于为她诊脉做什么绵延子嗣的事,远山道长更关心她此时的精神状态。
“夜间总是呓语,噩梦不断,能睡上小半个时辰,醒了就哭,有时就坐在榻上,有时就跑到院子里,也不闹,就是哭。”
远山道长听了,又是沉默。
他喊了喊颜霁,“把手伸过来。”
颜霁便是自言自语,对他也很乖巧,很听话的把手伸到他面前。
诊了片刻,一贯和善的远山道长的眉头愈发紧蹙,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近日可有用药?”
看着他的脸色,青萍忙点头,“自从娘子回来,药就没断过,又赶上了沈先生……用的药就更多了。”
“把药渣都拿来。”
青萍忙去了后房,颜霁的药原是外头送进来的,可后来从颜霁回来后,便是绿云他们在这儿自己亲手熬的,药渣也都作了留存。
远山道长看着倚着自己慢慢睡下的人,心中愈发难受,此刻的她与宛丘城外那个小村落的项晚判若两人。
不多时,青萍便将近日颜霁用的药渣都拿了来,看着远山道长一个个捏起来又闻又看,她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谁开的药?”
“张守珪张先生。”
“还有别的吗?”
“有,都有。”
颜霁用的药都呈在了远山道长面前,每一份都问了医者,他便是不曾关切过这府上的医者们,也能依着药渣觉出些什么蹊跷来。
一一看过后,他对颜霁的身子便大抵有了个底。
看过药后,他问起了青萍。
事无巨细,但凡青萍知道的,都和他说了,相比于旁人,她更愿意相信这个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帮助过娘子的人。
更何况,他也知道沈先生的事儿。
娘子对他的信任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经过她,远山道长才知道了在这个地方发生的所有事情,一如沈易的死亡,颜霁的失智,还有裴济的怪异。
他明白了裴济为何向他索要子息丹了,不是为了稳固天下,稳固冀州,而是为了困住颜霁。
以他方才诊脉所断,如今颜霁的身子的确不适合再育子嗣,也只有那子息丹才能让她再度有孕,但想要平安诞下子嗣,又保全颜霁的性命,堪称天方夜谭。
“你说什么?”
裴济还未散朝会,就收到了远山道长命人送来的消息。
“药渣里多了一味罂粟,此事做得极为隐秘,若不是这几粒小小的罂粟籽,想来不会被人发现问题的。”
远山道长将几粒罂粟籽呈上,裴济将其捏在指尖,面上愈显狠厉,远山道长没有忽视他的神情,仍继续说道,“依项小娘子如今的情形来看,此药用的已然不少了,或是已患上了忘魂症,但此时绝不是再度孕嗣的时机。”
他的话如同一棍打在了裴济的头上,指尖的罂粟籽瞬间化为齑粉,无声无息的飘落在桌案上。
他当即下令,“严命陆机,秘查此事,捉拿背后之人。”
裴济攥紧了拳头,又渐渐松开,问道,“如今……她如何了?”
远山道长摇了摇头,“忘魂症还需等到明日再看,那些药渣我还得一一再看,可将医者传来与我同诊。”
裴济微微颔首,命裴荟将人一并召来。
张守珪同陈从一并应召前来,对着那几份药渣窃窃私语,又过了些时候,陈从看了眼张守珪,将三人商议后得出的结论禀给了裴济。
“此药正如远山道长所言,正是罂粟籽,但项娘子那里,还需臣等再请脉。”
此举是谨慎为之,裴济自然明白,但他心中对远山道长所言已然确信无疑。
“请脉一事交于远山道长,你二人暂且回去,一切如常,不可教人看出破绽。”
陈从同张守珪告退,远山道长又回了松雅山房。
“孟山,命暗卫严加看守松雅山房,但凡进出者,皆要严查。”
孟山领命而去,裴济站在原地,望着桌案上的那些药渣,神情恍惚。
东小间内,青萍仍守着颜霁未曾离去,远山道长的话把她吓了一跳,那药明明是她亲自煎的,怎么会出问题?
看着娘子消瘦许多的面容,青萍心中愈发内疚。
等颜霁睡醒,已过午时,她每日仅有这些时候能睡得久些。
但她醒来,并未直接起身,她缩在锦被下,红肿的眼睛瞪着贵妃榻上的缠枝纹,泪水从眼角默默滑落。
青萍察觉到了颜霁隐隐的啜泣,想起远山道长的话,她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娘子或许只是病了。
颜霁背对着她缩在锦被下,过了许久,她才出声问道,“青萍,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远山道长了,他挑剔我的画,还要抢云儿的冰酪……”
梦中他们在宛丘,沈易还在,阿娘亦在。
“还有安神药吗?”
颜霁很不舍,梦中的一切都格外美好,她留恋至极,贪恋梦中的温暖和照在身上的阳光。
“娘子……那药有问题……”
青萍犹豫着,如今她知道了那药有问题,可看着娘子绽在面上的笑意,她又不知道那药对娘子是好是坏了。
“有问题?”
颜霁转过身来,她眨了眨眼睛,又呆呆的说,“我觉得挺好的。”
“你去再端一碗来,也不差这点了。”
颜霁催促着,她想再度睡下,重回梦中,但青萍还是犹豫不决,恰好远山道长赶了来,阻止了她。
“这个时辰,怎么还睡?”
远山道长敲了下窗户,从门外进来,“起来了,我有话要说。”
颜霁听见声音,立刻坐了起来,朝青萍问道,“我没做梦?”
青萍摇了摇头,颜霁忙裹了衣衫往出走,直到亲眼看见坐在外室的胡子老头,才确信自己早上不是做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颜霁难得有点灵动劲儿,青萍跟在身后也欢喜。
远山道长等她问完,才说,“昨天才回来,你倒是清闲,快快去传人上些吃的,我可饿了。”
看着他还是那副馋鬼的姿态,颜霁忙对青萍说,“快去传饭。”
青萍忙领命退下,这时远山道长又问,“这些日子可作画了?”
颜霁愣了下,才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作画是什么时候了。
“这可是你吃饭的本事,怎么能轻易就扔了?走——”说着,拉着颜霁就走到了书案前,将湖笔拿在手中,坐了下来。
“前情我已尽知,三日后你可假死脱身,从此离开冀州。”
几行小字被写在了纸上,颜霁看了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当日你来冀州之时,沈易曾托付与我的。”
看着这行小字,颜霁的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不受控制的往下流。
“这作画之事就得如此,你可要好好练练,且看我……”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远山道长将手中的湖笔蘸了浓墨,几笔抹去了原本的痕迹。
待饭食摆满了桌子,两人难得坐在一起用了膳,远山道长并不急着离开,他还要再观察观察。
颜霁也有了精神,两人坐在书案前,装模作样的拿起了湖笔。
“带青萍走。”
颜霁想了想,她即便是再逃出去,宛丘也没有人在等着她了,何不如把机会让给青萍,她的家人还在等着她。
“沈易之托——”“我不想再折腾了,我想送走青萍……”
然后,就回到她原本的地方。
颜霁拿定了主意,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了,她如今只有青萍这一个朋友了。
看着目光坚定的颜霁,远山道长点了头。
颜霁的心事也终于要了结了。
她难得轻松,晚间迟迟不困,裹着毯子坐在门边,就那么呆呆的望着,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裴济再来时,只见到裹着毯子倚靠着门睡着的人,落满院子的月光,仿佛铺上了一层玉色的帏帐,玉盘似的月亮落在她的面上。
她清减了许多,两颊处凹陷着,倒显得眼眸深陷,垂落在身后的辫子,还有耳后别着的一朵淡淡的花儿,都是她今日的不同。
裴济轻声走上前,将散乱的白狐皮毯子轻拢了拢,伸手抚了抚她耳边的花儿,顺着她的脊背,触摸到了她的硬骨头。
颜霁睁开了眼睛,在他的手即将伸进毯子之前,她偏过头,看着身旁的人,一言不发。
裴济被她的眼睛刺得顿住了手,他默默收了回来,看着她目光中的抗拒,他终于站了起来。
“你……进去罢。”
颜霁没有理会,她重新拢好了身上的毯子,将自己严严包裹住,调整了下位置,又将脑袋靠在了门上。
裴济没有再开口,只是站在那里,直到她受不过这样的目光,拥着毯子进了东小间。
次日一早,陆机就向裴济禀告了进展。”是为项娘子送药的医女,暗中与红蕖院的人有所勾结。”
“可有确凿证据?”
“现下正在跟踪,臣下斗胆请问,可否直接捉拿此二人?”
裴济没有回答,他闭了闭眼,但陆机已经知道他的答案了。
“传令孟山,对红蕖院来往众人,严加审查。”
裴济按下了心底频频躁动的野兽,卢婉的胆子太大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他的底线,是时候给她一个警告了。
早间,颜霁没有如往常饮一盏安神药,她生不出困意,却也没有精神,歪在贵妃榻上无精打采。
她喊来了青萍,两人凑在一起,头挨着头。
“青萍,我有件事得托付给你。”
“沈易的尸身被扔去了乱坟岗,如果你能出得去,拜托你把他带回宛丘。”
青萍意识到了什么,但她还没来得及问,颜霁又塞了张帕子给她。
“这个,就给他葬在一起罢。”
“娘子,你这是要撵我走?”
“不是,”颜霁继续说着,“这是我绣的最好的一个了,原本是想着等他离开再给他的。”
“一切就交给你了。”
颜霁想了又想,与沈易有关的东西她都没有留住,便是阿娘为她做的那些衣衫帕子,也都被裴济收走了。
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娘子……”
“别为我伤心,我是欢喜的,我马上就要自由了。”
“你一切都要小心,到时会有人带你离开的,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想到即将获得的自由和重生,颜霁就欢喜,她会重新遇到她日思夜想的人,回到他们身边,度过平凡的一生。
-远山道长在松雅山房连着住了两日,终于确定了颜霁的病症。
“确是忘魂症。”
“这几日虽看似好转,但实则不然,夜间的行为没有改善,反而愈发压制,如果还同往日能哭闹出来,瞧着倒还轻些。”
“眼下并非好转,病势愈发严重了,对安神药已经产生了依赖,强行断离,便是能暂且忍受几日,情绪也会愈发暴躁。”
远山道长将看诊结果同陈从几人都商议过了,连诊治法子明面上也共同拟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如何医治?”
裴济听得眉头直皱,他想起了今晨从那院内传来的摔打声,据裴荃所禀,是她要饮安神药,但无人敢给她,这才闹了出来。
“成瘾的药最难断,只有一条狠路子,压着心就断了。”
此言一出,裴济当即就瞪了过去。
陈从见状,忙补充了一句,“或是找个旁的,项娘子能转移了心力,日夜回正,自然不会再受难眠煎熬之苦了。”
说到底,他们都没有拿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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