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蘅心间一暖,眼睛湿润,却是关怀她的近况:“前三个月,听闻你小产,我担忧的紧,但宫妇不得外出,我没法出来看你,禾儿,你怎么样?在东宫可好?太子翦对你好吗?芈颜定又是为难你了是不是……”
一连串问下来,她竟泣不成声。
姬禾挽上她的胳膊,哄着她:“我一切都好,东宫很好,太子对我也好,芈颜也没为难我,我没事呢,蘅姐姐别哭,仔细伤了眼睛。我许久不见你,今日一见,你这肚子越发圆滚了,这里面必定是个身强体健的小公子。”
姬蘅以袖拭泪,破涕而笑,拉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腹间:“你摸摸,他/她踢人可有劲儿了。”
刚说完,那肚子里的小儿,真就在姬禾摸着的地方踢了一脚,她不由瞪大眼睛,惊奇道:“真的哎!好活泼的娃娃。”
她扶着姬蘅坐下,蹲身在她腹间,逗弄那个小家伙:“小家伙你好呀,我是你的姨母,你要乖乖的,足月了健健康**下来,不许教你母亲吃苦,知不知道?”
姬蘅掩唇而笑:“他/她哪就听得懂这些。”
姬禾下意识地说:“我们姬氏血脉的孩子,自然聪慧听得懂。”
话音刚落,姬蘅就敛了笑容,神色慌张地看向门口,所幸宫人们都在外间,听不到这话。
她道:“禾儿,鲁国没了,姬氏也没了……”
听得那句‘鲁国没了,姬氏也没了’,姬禾一顿,笑容消失。
姬蘅叹气,垂首劝她:“以后切莫在外人面前说这样的话,若教人听见,我们会被当成反贼……禾儿,我知道你一向心思重,主意大,但我们只是女子,在这个乱糟糟的世道,犹如蝼蚁。能活下来就已经够了,我们改变不了什么,听姐姐一句劝,安安稳稳地当东宫美人,跟着太子翦好好过日子。”
姬禾垂眸,在唯一的亲人面前,卸下伪装。
她对着姬蘅摇头,涩然开口:“可是我做不到啊……我忘不了自己的姓氏,忘不了兄长和师傅的死,忘不了小苏将军的头颅被挂在曲阜城头的样子……忘不了被夷的宗庙,被抢的九鼎……忘不了那些用鲁国将士的首级筑成的京观……对不起,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往昔种种,在她的脑海和心脏深深扎根,挥之不去。
曲阜攻破后,苏邵首级被斩,悬挂在插着楚国旗帜的城头上。
那日鲁国姬姓儿郎,全部被屠,数百颗人头和着夯土,被砌成高如塔的京观。
鲁宫女眷,被关在囚车之内,像牲口一样,从曲阜城门运出,押往楚国。
她永远忘不了经过京观时,闻见的死亡的气息。
像腐烂的烂肉,像阴冷的水沟,气味熏人,难以忘怀。
当时明明是在夏日,她却觉得无比寒冷。
国仇家恨,岂能祛除。
忘不了,根本忘不了。
随着她的话,姬蘅也想起了那段翻天覆地的日子,两行清泪决堤,从眼眶直下。
姐妹二人想法不同, 多说无意,徒伤情分,便揭过这一茬, 不再提及此事。
姬禾来时带了一些御寒衣物,和她屋里匀出的几框红罗炭, 当下让人把屋内这呛人的劣质灶炭撤了下去。
姬蘅又是一阵感激的哭, 姬禾叹气, 自个这位族姐就是性子太软了,谁都能在她头上踩上一脚。
连她都知道蘅芷殿的上等炭火,被替换为劣质灶炭, 是那个卫美人从中作梗;偏偏赵王知不知道, 王后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假装不知道。
而姬蘅又不是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脾性,若非被逼到绝境,她谁也不会求, 独自哑巴吃黄连, 打断牙齿和血往肚子里咽。
但姬禾见不得她这样的苦楚,回到东宫之后, 她用熏香, 熏红了眼睛,就去向赵翦谢恩。
赵翦在看文书, 抬头见她眼睛通红, 便问了几句:“不是去探望瑶夫人了吗,姐妹相见原是好事, 怎么你这眼睛倒像是哭过了?”
姬禾摇头:“姐妹团聚应当高兴, 哪里能够哭,我才没哭。”
赵翦更为好奇了, 放下手中的书,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让我家阿禾眼睛跟兔子似的。”
姬禾笑着告诉他这桩奇事:“是姐姐宫里烧的炭,好有意思,燃后云烟雾绕,好似仙境一样;美中不足之处,就是呛人得很,一闻就呛得直咳嗽,待了一日下来,眼睛就给熏成这样了。”
见她面容含笑,赵翦本来以为她真的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跟着浅笑,听后他就笑不出来了,手指点在案上,“哦?宫中还有这样的炭?我竟不知。”
姬禾这才慢慢引入正题:“按照宫中惯例,贵人们用的是红罗炭,无烟不呛人,烧起来暖和;蘅芷殿中烧的是灶炭,这种不经烧又烟大的炭,自然不会用在东宫,太子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赵翦听明白了,是有人刻意为难瑶夫人,给蘅芷宫换了最劣质的灶炭,姬禾今日去见姐姐,误打误撞发现此事。
说给他听,自然不是单纯的分享见闻。
他也开门见山,问道:“阿禾想让我帮瑶夫人做主?”
与八百个心眼的赵翦说话,唯一的好处就是不论如何拐弯抹角,还是说的隐晦,他都能举一反三,抓到重点。
帮忙这话她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她要他自己问出来,让赵翦觉得她需要他。
那么他才会对此事上心。
姬禾朝他一拜:“求太子成全。”
赵翦确实很享受姬禾需要他,她好不容易来求他一次,他乐得去管。
即便那是他父亲的后宫之事。
正好,近日他的好弟弟赵烜又在朝堂蠢蠢欲动,给他使绊子,这背后没有他们母亲的支持,是不可能的。
他的母亲在后宫呼风唤雨还不够,还要再而三将手,伸到朝堂上来给他添堵。
也许是她太安逸了。
那他就借力打力,借那瑶夫人,搅乱后宫一池水。
让他那个颓废不愿意管事的父王,睁开眼,去看看那个不安分的母亲。
赵翦将眼睛似兔子的姬禾拉入怀中,抱在腿上:“你我之间,不必言求。”
三日后的深夜,瑶夫人忽然动了胎气,落了红,还未足月就有分娩的迹象。
但是由于早产,加上她此前用过一段时间的劣质炭,身子被浓烟薰得受了些影响,竟然难产。
赵王绪没想到,再一次听到瑶夫人的消息,是关于她难产。
此时的他正在卫美人宫中,听得宦官来报,他一把推开身上的卫美人,急急穿好衣裳,冒着风雪就前往蘅芷殿。
但听到姬蘅难产的那一刻,他无比惊慌。
因为姬蘅不一样,她是唯一一个长得像殷瑶,并且给他生孩子的女人。
她恬淡的气质,柔美的长相,说话的腔调都十足十像极了从前的殷瑶。
教他觉得这是上苍给他的补充,才让这样一个女子到他身边来。
他对她极尽宠爱,什么都想捧到她面前来,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
但他发现无论他做什么,姬蘅对他都是态度淡淡的。
没有旁的女人对他的谄媚热情,更没有那些人对一个君王应有的崇敬和爱慕。
她就像一尊无欲无求的水晶雕像,按部就班的伺候他。
她始终对他规规矩矩,从不撒娇,从不说亲密的话语,也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在他面前哭闹。
恍然明白的那一刻,赵绪失望极了。
他以为是自己已经年老,没有强健的体魄,去征服那样一个女人。
于是,他再也不想踏入蘅芷殿,不敢再看到她那双淡然的眼眸。
他这一避,她甚至也从来没有主动来问过他。
旁的女人,都巴不得天天往他这里凑,博得他的青睐和宠幸。
只有姬蘅,在自己的小宫殿,闭门造车,自娱自乐;不需要,也不求他的驻足。
直到他得到了另一个,和殷瑶长得相像的卫美人。
她热情活泼放得开,给他带来诸多乐趣,让他重拾一个男人的自尊,好似回到年轻气盛的壮年,对女人充满了吸引力。
让他短暂地将快乐寄托在卫美人身上,从她身上获取满足和信心。
即便这个女人与殷瑶和姬蘅的性子,完完全全是南辕北辙。
深更半夜,大雪簌簌飘落。
蘅芷殿中,唯有女人痛苦生产的嘶喊,划破这寂静的雪夜。
王后芈鹭到的时候,外间的宫室已经站满了人。
太子赵翦,太子妃芈颜,太子妇姬禾,并三四名太医。
王后为六宫之首,照料后宫世妇是她的责任和义务,听到那劣质炭引起早产的消息,她眼皮一跳,连忙赶了过来。
王后见到赵翦来的时候,也是一惊,问他来干什么。
赵翦拱手行礼,笑道:“庶母为父王生子难产,儿子作为晚辈,担心这即将出生的弟弟妹妹,特意前来看看。”
王后芈鹭淡淡地瞧着他,意味不明地落下一句:“太子对庶母倒是有孝心。”
赵翦注视着王后,目光炯炯,不卑不亢:“世间母亲多数伟大,儿子由衷敬佩每一个爱子的母亲。”
芈鹭听见这话,脸色有些不太自然,就移开了目光,也没再说什么。
这是在指桑骂槐,指责她对他这个儿子不好。
她这冷淡的态度,赵翦早就习惯了,见此,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姬禾身旁,手掌从宽大的袖口伸出,去拉了她的手,却发现一片冰凉。
听见里间传来的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姬禾手上都是冷汗。
赵翦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姬禾,不言不语,给她传递温度。
他是陪姬禾来的,他若不来此,姬禾便没有身份能够深夜进那道宫门,独自前来。
芈颜是被赵翦喊来的,此刻坐在一旁,一脸不满,便靠在桌案上用手撑着脸打瞌睡。
赵翦带她来是有原因的,不然他放着发妻不带,独独带一个妾前来,明日又不知会被谁拿来做文章,说他失德,宠妾灭妻。
过了一会儿,赵王绪也赶了过来。
见到他来,各怀心思的众人齐刷刷行礼:“我王万年。”
赵绪摆了摆手,问:“瑶瑶怎么样了?”
有太医战战兢兢上前,硬着头皮回话:“回禀我王,已有产婆医女在内……瑶夫人定会吉人天相。”
听得这话,赵绪又问起来那个让她难产的劣质炭的问题。
姬蘅的侍女跪在地上,边哭边说。
赵绪听后脸色十分难看,当下就发话,将卫美人禁足,等姬蘅生产之后再行审问盘查。
处置好从中作梗的卫美人,赵绪看向王后芈鹭,在等她一个回应。
王后开口就是自己疏忽,由于近来身子不适,没有事事亲力亲为,这才叫那些欺上瞒下的人,换了瑶夫人的炭。
她言辞恳切,且又身份特殊,教赵绪不好指责。
可这开脱的话中,纵然听起来与她无关,到底是从侧面证明了王后,确实监管不力的失察之责。
赵绪一晚上的不舒畅忍无可忍,便趁机迂回,让王后好好养身体,管理六宫之权,便交到嫡母太后手里。
王后芈鹭表明上不动声色,吃了这口暗亏,将此得失仇恨悉数记在那个美丽,但愚蠢的卫美人身上。
产房中,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接连断出。
里面姬蘅的声音越来越弱,外间的人,焦急不安。
两名宫中最有经验的产婆,围在床前,满脸严肃,不断鼓励姬蘅撑住。
姬蘅躺在床上,汗水打湿了头发,痛得麻木了,整个人呈半昏迷状态。
她紧紧抓住床单,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往昔种种,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闪过。
忽然下腹一阵钻心的锐痛,随着羊水和血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用力地往外挤。
产婆惊呼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是脚先出来了,夫人加把劲儿!诶,不然时间久了,母子都有危险。”
姬蘅眼前雾蒙蒙的,她什么都看不清,听见这道声音,她提起一丝力气,“保住孩子……我无所谓了……只是,我想见我妹妹一面……”
另一名产婆听得这话,急急忙忙跑出去传话。
赵绪听见姬蘅垂危之际,最想见的竟不是自己,忽然一阵心痛。
姬禾随着产婆进去里间,见到奄奄一息的姬蘅,既心疼又害怕。
她上前握住姬蘅的手,忍住哽噎,轻声唤她,不断和她说话。
后者掀开沉重的眼皮,露出一个艰难的笑,交代遗言似的说话:“禾儿,对不起,姐姐要先走一步了……不、不能和你一起活下去……你要带着我们的希望,好好活着……我走后,我的孩子,若有可能,你替我、替我看着他/她好好长大。”
说完这些,她就使出最后一丝气劲,拼尽全力将那个孩子出了出来。
随着一声微弱的婴啼响起,产婆兴冲冲喊道:“是个公子,是个公子啊!”
姬蘅听见了,她破开一个欣慰的笑,产婆将这个孩子抱到她眼前,让她瞧:“恭喜夫人,是个小公子啊。”
姬蘅见到这个皱巴巴粉嫩嫩的奶娃娃,努力保持最后一丝意志。
她气若游丝的吐字:“和王上说,这孩子,叫登,五谷丰登的登,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他一生平安,衣食无忧……”
她的声音渐渐变小,眼皮也逐渐合上。
姬禾见此,心下一慌,大声喊道:“蘅姐姐,你别睡,你起来自己去和王上说。”
然而姬蘅没有回应,却是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从姬禾手间滑落,一动不动垂在床沿。
姬禾抱着新生儿出来,将姬蘅的遗言转告给赵王。
赵王听后,甚至没看孩子一眼,就冲入里间,失声喊着那个永远不会回应的人的名字:“阿蘅——”
这次,他终于喊对了名字,喊的不再是瑶瑶。
然而逝者已矣,姬蘅却是再也听不见了。
新生儿刚出生就没了娘,被父亲送在太后奶奶的宫中抚养。
王室宗谱之上,新记载了一个名为赵登的小公子的名字。
“公子登, 王十二子,岁末瑞雪夜降;登母姬氏夫人, 旧鲁宗世女, 楚地媵妾, 难产亡。”
寥寥数语,将他命运多舛的母亲的一生,轻描淡写。
那天夜里, 卫美人被褫夺了名分, 打入冷宫。
幸福来的突然, 走的也突然。
她抱着手臂蹲在墙角瑟瑟啜泣,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只是按照王后的授意, 给那个抢走君心的瑶夫人使绊子, 怎么就一朝沦为弃子。
从民间乡女到赵宫宠妃,从美食华服到冷宫失宠。
短短一年间, 人生大起大落, 恍然如梦。
况且她虽然针对姬蘅,去争夺她的宠爱, 却从未想过要害她的孩子, 更从未想过要她死。
卫氏哭干了眼泪,不断拍打着门, 哭诉自己冤枉:“王上, 臣妾冤枉啊!都是王后让我做的,换掉瑶夫人的炭, 也是王后授意,臣妾由王后带进宫,不敢不听她的话啊……”
这样的事情,很快进到手眼通天的王后芈颜的耳朵里。
当天傍晚,王后宫中的吕尚宫提着食盒,带来了一盏冒着热气的药,踏着暮色进了冷宫。
“卫氏神志失常,胡言乱语,王后宽宏大量,不予追究,特赐哑药,令尔反思。”
卫氏不断反抗挣扎,却是徒劳,在几名宫女的按压下,被吕尚宫捏着下巴,强行灌下哑药。
苦涩的药汁在挣扎中洒出来,顺着她的唇角流下,打湿了衣襟,留下斑驳点点的褐色。
待一碗药见了底,吕尚宫松开她的下巴。
卫氏匍匐在地上,只觉得喉咙一片灼烧又奇痒的疼痛。
她不由伸手抓着脖子,想去挠痒,染着蔻丹的指尖抓破了皮肉,留下道道血痕。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模糊且不甘的问候:“为、什、么……”
吕尚宫蹲在她身前,睥睨着这位昨日的宠妃。
她轻轻拍打卫氏如花似玉的脸:“王后能让你扶摇直上,宠冠后宫;自然也能让你摔下泥潭,重归下贱。”
“贱民就是贱民,你到底是不够聪慧,空有美貌,却无大脑,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若你无作为,当个花瓶平分掉瑶夫人的宠爱也就罢了;偏偏自作主张,去换掉她的炭,害她动了胎气死于难产。事发之后,你还敢反咬主子,你说你这样不听话的走狗,还能留着干嘛?”
卫氏颓坐在地上,美丽的脸庞,苍白如雪,眼睛中一时毫无生气。
吕尚宫冷哼了一声,“我记得你出身乡野,不曾读过书,不会写字,也就不必弄断你的手指了。你好自为之,还能留得一命在。”
吕尚宫等人信步离开,洞开的殿门冷风呼啸。
一片雪花,被风吹进来,落在卫氏的手背上,瞬间就化成了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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