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后,卫氏低低发笑,笑声像剪断了舌头的鹦鹉,凄厉可怖,音不成调。
她笑出了眼泪,纤纤细指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抓出道道血痕。
赵王·绪在这一年冬天,忽染重症,在合宫战战兢兢的伺候之下,顺利度过了次年的春节。
整个冬季,赵翦时常入宫伺疾,在赵王床前尽孝,鲜少回东宫。
久病床前,他喂药照料,才知道赵王这病,并非来的莫名,乃是心病。
只因他心爱的女人,撒手人寰,一夕之间,赵绪便像被抽走了一丝支撑的劲。
从前珵环夫人的死,已经给了他一次重创。
如今姬蘅一去,他再也没有留恋。
除夕那天,太后带着襁褓中的公子登过来探望赵王。
赵王甚至不愿意见到赵登,在他的眼里,要不是因为生赵登,他的阿蘅就不会有事。
赵翦默默将一切看在眼里。
他实在没想到姬蘅对自己的父亲而言,是这么的重要。
也没想到,女子生产如此凶险,毫不可控,犹如入鬼门关。
早知如此,他就会另择他法,不会安排人在姬蘅的补药中,下催产药了。
他本来只想让姬蘅早产,借此在赵王面前揭露她在后宫的处境,借赵王之手打压他的母亲——王后芈鹭。
这一出难产而亡的凶险之事,让赵翦打消了要姬禾给他生孩子的想法。
他就这么一个心尖上的人,实在不敢让她涉险。
除夕夜里,伺候赵绪歇下之后,赵翦深夜回了东宫。
一回去,他就直奔姬禾的院落。
子时还未到,他还来得及赶上陪她一起过年。
殿内温暖如春,沥风沐雪的赵翦,一踏入此间,闻到独属于她的气味,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觉得心神安宁。
他朝内走去,见软塌之上,锦被之下,女子朝外侧卧酣眠,露出一张红润的小脸。
赵翦解下沾了雪沫的狐裘,快步上前躺在她的身旁,忍不住在她脸上落下一个吻。
大约是他身上沾染了药味,睡梦中的姬禾,被薰得蹙了蹙眉,别开脸,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赵翦失笑,起身命人备水,在耳间的浴房洗浴之后,才拥着她重新躺下。
姬禾半梦半醒,忽然就感到背后一凉,接着身旁的床榻陷落下去。
一个怀抱瞬间贴了上来。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是赵翦,便要起身,“太子回来了……”
赵翦按住她,拍了拍她的背,哄小孩子似的:“睡吧,别动。”
姬禾听到让她继续睡,也就没再起来,眼皮一闭,真就继续睡眠。
赵翦双臂紧紧搂着姬禾,埋头在她的颈窝,喃喃自语:“阿禾,我们以后不要孩子了,只要你在我身边,就比什么都重要。”
姬禾困极了,也没认真听他在说什么,口中含糊嗯声回应。
她睡得好好的,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感觉身上压了块大石头。
她被压醒,睁开眼,在半明半暗得烛火之中,看见半张埋在她颈间的脸。
赵翦五官英挺,轮廓较之前段时间,消瘦了几分,颌线越发如刀削似的俊朗。
姬禾还以为是昨夜做梦,梦见的赵翦回来了。
她不由看着这个许久未见的男人,闭眼才发现,他的睫毛很长,眼下有着一圈乌青,料想在宫中侍疾加之监国处理政事,辛劳的很。
连睡梦中,他都是皱着眉头。
莫名的,她想抚平他的眉宇。
刚伸出手,那男人就动了一下,浓密的羽睫像蝶翼似的震颤。
他要醒了。
在床榻上时,姬禾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
除了睡着,之前每每欢好时,赵翦总是掐在她腰间,在她耳边呵着热气,缓慢地折磨她……
要她叫出声,要她喊他的名字,要她睁开眼睛看着他,是如何的与她鱼水交融,完完全全实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下意识地,姬禾连忙闭上眼睛,索性佯作还在睡。
下一瞬,她就听到殿内铜壶滴漏的滴水声。
寅时三刻。
赵翦每日习惯寅时三刻就醒,都不用宫人来叫他,就已经练就出来一个逢时必醒的习惯。
他睁开眼,望了望怀中沉睡的姬禾。
随后埋在她颈间深深吸了口气,闻见她发间幽幽逸散的桂花香味。
持续闻吸了几口,他才再姬禾唇上落下轻柔一吻,随后小心翼翼地松开她,恋恋不舍地起身。
赵翦怕宫人进来会吵醒姬禾,便没唤人进来,自己穿戴好衣冠,离开此间。
等他走后,听到殿门的打开又关闭的声音,姬禾才睁开眼。
她有些怔然,刚才赵翦离开前,还给她掖了被角。
这样的事,只有小时候睡觉,母亲和父君才会为她做。
赵翦他一个养尊处优的王侯公子,为何对她这个卑贱的亡国之女,如此细致入微?
姬禾没有再想下去,她得起来了。
因为今日是春节,按照规矩,需得去给主母太子妃芈颜贺春,随后再随她一同进宫,去给宫中的贵人挨个拜贺。
芈颜对姬禾的拜贺爱答不理,由着她在地上跪着许久,也没让她起来。
要不是新年第一天,说不好的话,会触了眉头,影响一整年的气运,芈颜才不会让她好过。
直至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姬禾跪了半个时辰,等芈颜慢条斯理用完早膳,她才让人起来。
她是故意的,掐着时间不放过任何一个给姬禾立规矩的时刻,要不是再不进宫,就会误了吉时辰。
否则,芈颜真想让她跪上一天。
在赵王寝殿外,前来新年拜贺的人满满当当站了一地。
后宫世妇,前朝重臣,公子王孙,自发地分门别类,站成三个阵营。
寺人进去通传,出来的,是赵翦。
他一身玄色朝服,头戴高冠,莫名威严,却是语气温和地传达王意:“父王今日精神不佳,加之体恤诸位雪天寒冻,故而免了贺岁朝拜,诸位请回吧。”
人群中,有人嗤之以鼻,站出来,对着殿门拱手一礼:“王上病重,数月不理朝政,不见朝臣,臣等日夜忧心,朝思暮想,惦念我王;今元日春节,良辰佳时,太子缘何不让我等觐见?”
赵翦神色从容,笑问那个站出来的中年朝臣:“季司马年岁几何?”
司马季赫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迟疑了一下,答道:“臣今年刚满四十。”
赵翦踏步下台阶,走下来几步,朗声道:“不惑之年,正直壮年,可惜季司马壮年失聪,听不灵光。孤便再复述一遍:父王今日精神不佳,加之体恤诸位雪天寒冻,故而免了贺岁朝拜。”
他这几步,走得缓慢,四平八稳,教在场的人,看出来一份不怒自威的深沉,和不容置疑的霸道。
人群中的姬禾看着他这样子,听着这沉着的声音,不由心间一动。
司马季赫一噎,不由看向人群中的公子赵烜。
后者对他轻轻颔首。
接到示意,季赫愤恨吭声:“臣等只听王上亲口之言,岂知太子所言,真是王上之意,还是太子一人之意。”
此言一出,殿外顿时猜疑四起,此间的人交头接耳,各种声音悄声相谈。
季赫位居司马,掌管兵车战马,在国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生性刚烈耿直,唯王命和贤明之人是从。
前些年赵翦还未回赵国的时候,朝中纷纷以为储君之位,非贤德爱民的赵烜莫属。
加上赵烜谦逊温和,数次礼贤下士,他也就对赵烜很有好感,选择拥戴这位贤德的二公子。
后来赵翦回来,荣登储君。
这让季赫为公子烜感到可惜,对赵翦各种不服。
特别是赵王病重,将政务移交太子翦后,以他为首的赵烜朋党,不满越甚。
此时此刻,他们合理怀疑,赵王是否真的病重,还是被太子囚禁了?
挟天子以令诸侯。
接着,又有三名朝臣跨步出来,请求面见赵王,确认赵王安危。
一时之间,陆续出列好几个人。
他们唇枪舌剑,直指那个太子殿下。
赵翦面不改色,静静站在殿前,大氅下的指骨握的泛白。
他幽深的黑瞳,淡然目视这一半拥戴赵烜的朝中重臣。
不出声,不辩解。
他只是离赵五载,这些人就被他的母亲和弟弟收买,效忠拥戴他们。
与他不是同一条心的人,真是让他没耐心虚以委蛇。
姬禾深知赵翦的脾性,表面越淡定,说明,他心中已经起了杀意。
逼急了他,这些离心离德的朝臣,在此血溅当场也不是不可能。
气氛越来越凝重,她朝着四周打量,忽然见到那位太子詹事-赵允。
人群之后的姬禾,悄悄挪动位置,站到赵允身后,抬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赵詹事,太子孤立无援,现在就靠你了。”
赵允侧首,见是那位之前远远见过的东宫美人,赵翦心尖尖上的宠姬。
他皱了皱眉,不屑道:“这种时候,姬美人凑什么热闹。”
姬禾不理会他阴阳怪气的嘲讽,轻声道:“要想今日无事,我说你什么,你跟着说什么。”
赵允没当回事,无奈道:“姬美人,现在不是你烽火戏诸侯的时……”
话没说完,忽然他就被姬禾一把推出来一步。
他的出列,让现场剑拔弩张的氛围凝固了一下。
站出来的不解,没站出来的亦是不解。
连赵允自己都不解。
赵翦沉沉的目光也看向他,似乎在问:连你也要反水?
赵允在心中骂了声娘,硬着头皮出声劝和。
但没人理他。
他正要后退回原位的时候,姬禾站在那个位置,堵住他的退路,然后低声说了一句话。
风向正好,将话清晰送入他一个人的耳朵。
他瞪大眼睛,死马当成活马医,一不做二不休,按照姬禾教给他的话,劈头盖脸朝着还在刁难的季司马砸去 :“季司马位高权重,还请慎言!质疑王命,诬蔑太子之罪,掂量掂量合族担不担待得起!”
季赫一顿,不知道赵允哪来这样的胆子:“赵允你放肆!区区詹事,岂敢公然威胁重臣?!”
赵允同步背后的姬禾的声音,发言:“你才放肆!竟然对太子口出狂言!亏你还是朝中老臣,竟连一点尊卑上下都不顾。”
“我们王上何等英明,没想到他老人家病中体谅我等天寒地冻前来朝拜,一片慈和仁心,免了大家的朝拜,还要被你这个老……”听到这个词,赵允差点咬到舌头。
他汗流浃背,连忙跟上:“……老匹夫如此恶意猜疑,挑起争端。离间王上太子的父子亲情,离间太子与朝臣的信任。”
赵翦朝着慷慨激昂、激情输出的人看去,在赵允的后侧见到一截浅紫色的衣衫,人被赵允挡着,看不见。
但那衣衫他并不陌生,从前,他亲自解开过那抹紫衣。
从他的角度看去,姬禾与他挨的极其尽。
赵翦眯了眯眼,他们,在做什么?
赵允继续陈词:“众所周知,太子衣不解带,夙兴夜寐,在王驾前伺疾两月有余,此等孝悌之举,还要遭季司马恶意揣测,不知季司马,到底是何居心!?”
说完这长长一串话,赵允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
这么冷的雪天,他硬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手都在抖。
这位姬美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如此惊世骇俗,胆大包天。
好家伙,这让他完完全把那老匹夫,呸不是,季司马得罪惨了!
‘赵允’这一番唇枪舌剑,将季赫堵得哑口无言,顺道还给他扣上一个居心叵测的‘离间’之名。
季赫一介武夫,直来直去,直言直语,说不过这咄咄逼人的年轻后生,一时气愤地指着赵允:“你、你你血口喷人!”
“你、你你……你才血口喷人!王殿前头,质疑王命,妄加揣测,污蔑太子,”赵允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凌厉:“季司马,别不是想犯上、逼宫?”
此话一出,顿时性质大变。
将众人质疑的太子的矛盾,转移到季赫的不臣之心上。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把锅再甩回去。
季赫顾不上其他,连忙跪下请罪,匍匐在雪地磕头:“臣岂敢!臣只是忧心我王,关心则乱,这才叫猪油蒙了心,不甚失言,望我王、太子恕罪!”
司马抢先认错, 后面一应人也跟着改变态度。
见此,姬禾又不动声色的挪开,回到原来的位置垂头站着。
这些都不动声色落入一直注意着她的赵翦眼中。
他的目光从赵允身后收回, 望着那群无头苍蝇,假笑敷面:“诸位都是担心父王故之, 急中出错, 情有可原。”
他笑眯眯上前拉起季赫, “季司马以后莫要再误解了王上的一番心意,也莫要再冤枉孤了。”
季赫低眉顺眼,口称不敢, “臣日后必定谨言慎行, 不敢再犯。”
他垂着头离开此间, 一众朝臣也随之散去。
无事发生,那些后宫世妇,公子王孙也都陆续离去。
姬禾温顺地跟在芈颜身后, 随她去拜见太后王后。
赵烜站在原地, 淡淡看着这一场意料之外的变化。
方才赵允慷慨陈词,舌战群儒, 他自然也留意到了他背后出谋划策的姬禾。
赵烜无声讥笑, 远远朝着那台阶上的兄长拱手一揖,正待离去。
就听得赵翦喊住他:“烜弟留步, 父王召见你。”
赵烜扬了扬眉, 款步上前,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进入殿内。
赵允站在原地, 并不敢走,刚才赵翦一个眼神示意, 让他留下等候。
等人都散的差不多了,赵允才屁颠屁颠上前,“太子,臣……”
“刚才是她教你这样说的?”
“太子慧眼如炬,连这都知道,确实是姬美人教的臣,她突然站到臣背后,推了臣一把,把臣吓了一跳。”
赵翦眼神忽然冷了下去,意味不明地问:“她推你?推你哪里了?”
赵允眼皮一跳,觉得太子刚才受的那股气,大约是要撒在自己这里:“背、背上。”
赵翦冷眼打量着他,“回去把这件朝服脱了,送到东宫,以后不许再穿。”
“啊?翦你要革我的职!?”赵允跳了起来,疾步跟上赵翦,“为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啊!冤枉啊!”
“闭嘴!”赵翦冷冷睨了他一眼:“她碰过了这件外袍,你不配穿。明日自己去典设局新领一件。”
赵允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自己再次受惊的小心脏。
原来是这样。
因为被那姬美人轻轻触碰过了,就要收走他的衣服;还好不是直接接触的,否则他怕不是要脱层皮下来。
赵允悻悻打了个冷战。
苍天啊,他这一起长大的太子殿下,竟然还是个占有欲极强的醋精!
这两人不愧是一个被窝睡出来的,一个塞一个,都不按常理出牌,让他胆战心惊。
在太后宫中贺过岁,太后留众人小坐了一会儿,挨个给来者都发了一荷包金叶子压岁钱。
太后前半辈子不被自己的丈夫喜爱,将大好年华都用在陪郜太后上,在深宫内寂寂无名几十年。
现在当了太后,她倒是很喜欢热闹,特别是喜欢看见那些小辈。
她命人把三个半月大的赵登也抱了出来,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姬禾这才第二次见到赵登。
本来宫中添丁,是喜事,孩子有个满月酒和百日宴。但因赵登生下来就无母,未免赵王伤心,也就无人牵头操办这事。
赵登既无满月酒,也无百日宴。
姬禾因此没有机会进宫,探望小外甥。
此时见到婴孩比刚出生时,身量长了不少,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裹在百福锦缎的襁褓中,睁着懵懂的大眼睛,安安静静地打量着每一个来看他的人。
小婴孩未长开的五官,有着姬蘅的影子,看着很是乖巧可爱。
姬禾将给登儿准备好的小衣裳、小帽子、小鞋子拿出来,她跪拜太后,问可不可以让她抱抱。
太后自然应允,见她抱着孩子,动作轻柔,神情柔和欢愉,竟想起来,几个月前的秋尝祭祀,她意外流产了一个孩子。
若是胎像安稳,那姬美人和翦也就快要当父母了。
她也就能当曾祖母了。
可惜,那孩子到底是无缘。
想到这里,太后叹息一声:“姬氏,你多抱会儿,沾沾喜气,来日也早点再为翦开枝散叶。”
姬禾抚拍赵登的手微微一顿,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回以一笑,继续抱着登儿,低头哄他笑。
太后交代完姬禾,又将目标转到在一旁嗑瓜子的芈颜身上:“太子妃也来抱抱,你们二人都加把劲儿,看谁先怀上。”
芈颜瞥了瞥嘴,扔下手中的瓜子,不情不愿走过来,去姬禾那里接过小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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