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烜却道,容他再想一想。
王后继续添了一把火:“同样是你父王的儿子,他却如此偏颇,事事皆以你兄长为先,你对他尊之敬之,可他给了你什么?赵国最尊贵的东西,是权势,是王位,但他不给你,只给了你的兄长。烜儿,这些本来,也可以是你的东西。既然你的父王不给你,那你就把它们通通抢过来。”
“君子于役,于国于民……公子无良,窃国者侯。你听,就连那歌谣也是只赞美你的兄长,可我的烜儿又得到了什么?既然如此,不若顺应这谶言,那便‘窃国者侯’。”
赵烜继续道:“容儿臣再想想。”
回去之后,恰逢那将领将巡查传唱乞丐的最新消息,上报给了赵烜。
赵烜如何也想不到,他只是一个封闭城门,本意是切断赵翦后援之路的举措,怎么会突然被一首歌谣,点破他还未实施的计划。
这一下,他是真的骑虎难下,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是如母后所言,将计划提前,即日便动手逼宫,要父王禅位于他;二是打开城门,恢复通行,或许能将那谣言彻底粉碎。
但现在他觉得第二条路的可能性十分小。
没有找到真正的那首诗歌创作人和第一个传播的‘乞丐’,就无法真正从源头上断绝这首歌谣。
只要这首歌谣存在一天,他以后的路就越发艰难,只会给赵王和赵翦留下把柄。
赵烜独自待在书房中,从天光云影,到夜色四合。
知子莫若母,他的母亲确实了解他,他到现在还不想动手的真正原因,其实只是不想让父亲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看到自己如此大逆不道。
他虽然渴望权力,但是并不想当个弑君杀父的不孝子。
毕竟父王只是一个病入膏肓,心已死去的可怜人。
本来,他只想等父王寿终正寝之后再动手。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中,白雪纷纷而下。
屋檐下的宫灯在风中轻轻旋转,留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光影透过窗户投射在赵烜的脸上,照见他犹豫不决的脸庞。
第二天早上, 依旧是按照原来的方式进了东宫,乔装之后的姬禾将那件外跑翻转,形成一件宫女服。
她套在身上, 扮成宫女到了自己的寝宫,找时机与那缠绵病榻的人, 换回了身份。
稚辛留在内宅, 也听闻了那则带着批判的歌谣, 以及外界乱糟糟的变化。
她一边与姬禾交换衣物,一边说:“如此说来,赵烜恐怕会将计划提前。届时, 东宫会有危险, 请姑娘让我留在你身边。”
姬禾略微思索, 应下这事,让她留了下来。
至于她的来历说辞,之后再想。
两人刚换好衣物, 外头忽然就传来了声音。有宫人在殿外请示, 说是太子詹事——赵允之妻叶氏夫人,前来拜见姬美人。
姬禾连忙掀开被子, 躺在床上。
稚辛抓起梳妆台上的傅粉, 给她脸上抹了一层,营造出病榻缠绵的虚弱之像。
做好伪装之后, 稚辛安安静静站在一侧, 自然地如同本来就是宫中的侍女。
姬禾并不认识,也没见过赵允的妻子, 此时听见她来拜见自己, 虽然心下生疑,到底也让人进来了。
朝臣内眷入宫拜会宫中世妇, 通常除了本来就有的沾亲带故的姻亲关系,另一层便是为了自家男人的仕途:身为正妻,结交权贵女眷,做讨好拉拢之用。
可赵允身为赵氏宗亲,且又是与赵翦一同伴读长大的亲信,这关系于公于私,也不需要女人之间的交情来拉拢。
况且她只是个小小的东宫美人,既无母族,也无外戚,莫说在赵国能如何,便是在东宫,上头也还有个正儿八经的太子妃说了算。
姬禾躺在床上,思绪转得飞快,将来者的目的,猜了个遍。
她唯独没有想过,这人会是赵翦让来陪她说话解闷的。
姬禾传见之后,殿门打开,走进一个规规矩矩,形容温雅的年轻美妇。
一来,叶槿就自报家门名姓,恭敬行礼。
叶槿昨日回去后,得赵允交代,让她今日带上些人参补品来东宫拜会,探望姬美人。
她不解其意,问了赵允,为何不是拜会太子妃,而是拜会美人。
赵允什么事都不会瞒着叶槿,但这一回他没有和盘托出,而是用了一个听起来理所应当的人情世故跟她说:
“人尽皆知太子宠爱姬美人,如今太子离京,他的宠姬一朝病倒,你过去看看,与她结交,日后姬美人也会念着你这雪中送炭的情谊。伴君如伴虎,万一日后你家夫君不慎触怒了君意,还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给我求救。都说女人的枕边风好使,咱们就好好抓住这缕风。”
叶槿听后惊讶极了,她的夫君从来都是个不屑靠裙带关系的清流,如何这般突然就转了性子,学会官场那套虚头巴尾的巴结人的东西了。
但是赵允说完后,径直就解衣上榻,到头就入睡了,她也没得时间问个清楚。
今早天色还未亮,赵允就起床离开了府中。
临行前,他仍是特意叮嘱了一遍,似乎这是个不得不完成的什么大任务。
叶槿纵然万般不解,也没有耽误,早早便出了府,前来东宫递交了拜帖。
来的路上,她还在好奇,这位传闻中从鲁国公主到楚国阶下囚,在楚国为奴四载,再到随太子妃嫁入赵地的传奇女子,该是何等绝色,才会让那位见惯了世间尤物,一人之下的太子翦纳为美人。
此刻得传召进来,叶槿并不敢四处张望。
她安安分分行了礼,听得一声清润如水滴的声音响起:“免礼,詹事夫人请起。”
叶槿依令起身,微微抬眸看了一眼前方倚在床上的病中美人。
这一望,真就让她仿若看丢了魂,目光久久停顿在姬禾的身上。
因着卧病在床,她未束发,长长的青丝垂在脑后,水光油量地铺了一背,鬓边各一缕垂在胸前;她只着了一袭素色的裙裾,浅淡的衣裳颜色,与她裸露的纤长颈项上白皙的肤色交相辉映,好似上好的羊脂白玉一样,惹人喜爱。
再往上是略苍白的容颜,不见憔悴,反添一丝病弱之美,特别是一双桃花似的眼睛,如盈盈秋水,却不见媚态,而是澄莹中含了一丝坚韧。
叶槿一时间,只想到了那楚辞中的‘神女’和‘山鬼’。
不用衣饰梳妆打扮,就已烨然若神人。
姬禾见叶槿怔怔看着自己,自嘲地笑了一笑,转头让人搬来软垫,让她就坐。
姬禾习惯了这样的惊艳目光,任何一个第一眼见到她的人,总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即便是当初在楚国为婢的时候,也有一小部分宫人,因着她的美貌,而对她别具善心。
当然,更多的是一些觊觎她容貌的人。
他们想尽各种办法,都想在她最低贱如尘埃的时候,企图引诱她用身子来换取一些物资,和好一点的处境。
还有一些嫉妒她容貌的人,总在暗搓搓地想方设法害让她毁容……
在那段时间,让她明白了,在没有其他环境和地位优势的时候,一张好看的脸,带来的只会是无边无尽的灾难。
但幸好她还有一个让那些人都对她退避三舍的自毁之法。
她利用那则自己出生时候的占卜之言——“此女主贵,可憾天下”,去买通了一个楚宫之中神神叨叨的瞎眼老宫女。
她教老宫女散布一些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其实是说:凡是被她沾染了的地方和人,都会有霉运,小则断手断脚,丢了性命,大则像鲁国一样,国破家亡。
那些流言清楚地告诉每一个企图来侵犯她的人,“所谓‘可憾天下’,便是撼天下之将倾,亡之国,丧之家,灾星耳。”
自此,那些人对她避之不及,再不敢随便打她的主意。
做那个决定的时候,姬禾其实没底,她也想过,或许楚国国君听到这样的传言,若是信了,会直接处死自己。
但是她赌赢了,这些流传在宫人之间的话,并没有落入上位者的耳中。
宫人愚昧,他们害怕她,孤立她,最后将她和姬蘅安排在冷宫洒扫,平时尽量都不敢提起她的名字,仿佛她真是个一沾就倒霉的灾星。
时间一长,她就成了宫人之间不可说的存在,因在冷宫,被慢慢遗忘。
这样的清净她求之不得,直到后来听到了赵楚联姻的消息。
她意识到转机到了,于是每日无事时,都会收集关于芈颜的消息。
打听一个备受宠爱的公主的喜好,并不难。
芈颜喜欢一切新奇和闪亮的东西。
她投其所好,依着少时读过的鲁班书中的记忆,抠抠搜搜攒齐了材料,用了很多个闲暇的白昼和挑灯的深夜,制作了一只可以乘风御空的木鸢,和十九盏天灯。
白天她在空地上放木鸢,晚上她在天上放天灯。
如是坚持了半个月,她终于将那个小公主吸引到了冷宫,将她们带了出去……
“谢姬美人赐座。”叶槿谢了恩,屈膝跪坐。
这一声音,将姬禾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回。
姬禾回望着叶槿,笑道:“合该是我谢你,特意来看我。”
这样平易近人的话语,一下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叶槿算账、料理府中内事,是一把好手,但其性子娴静,不擅交际,不喜外出,惯常少与宫中贵人交往,一般逢宴会之类的外事,都是由她的婆母前往。
此刻她静坐于此,第一次见到这个颇具传奇的东宫美人。
这位美人并没有那样恃宠而骄的高高在上,也没有被楚国的经历影响,而变得怯弱偏激;她不卑不亢,言语温柔有力,反而很有亲和之感。就像与自己相识了很多年一样,一见如故。
叶槿接着问候了几句病情,说了好些关怀的话。
姬禾一一与之回复,两人有来有往,交换了闺名和年岁。
聊下来,两人才知道,虽为同岁,但叶槿比姬禾还大了几个月。
她们聊得甚是投缘,不觉聊了半天,未觉铜壶滴漏的刻度尺,漂浮到了午时。
姬禾留了叶槿用膳,叶槿没有推辞。
她本就是授夫君之意,来陪姬禾聊天解闷的。
此刻叶槿见姬禾精神尚佳,兴致颇高,便顺其自然,陪她进食。
然而未及等到传膳,东宫忽然闯入了一群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份宁静。
一群身穿甲胄,手执长戈的士兵,乌泱泱地闯入,很快将各个院落和出入口都守住。
来着来势汹汹,既无诏令,也无礼节。
丝毫不顾后宅女眷的闺誉,如洪水猛兽,一通乱闯。
一支队伍闯入姬禾寝殿的时候,毫无征兆地‘砰’的一声踹开殿门的声音,将叶槿吓了一跳。
她明明怕地很,偏生第一反应是站在姬禾身前,张开双臂将她护在身后,高声喝问来人:“来者何人?胆敢如此放肆,擅闯东宫后院!”
“吾等奉公子烜之令抓反贼!”为首的人突然一扬手中的长戈,冷冷对着叶槿的胸口,“神气什么?今日之后,王座上的人都要变一变,这东宫也就不再是东宫了!”
叶槿未曾见过这种阵仗,一时吓软了腿,身躯抑制不住下滑落。
姬禾堪堪扶住叶槿退后,将她交给稚辛。
她表面稳地很,不动声色,仿佛没有一星半点害怕,但真实的情况,唯有她自己知道,也好不到哪去。
好多画面涌入她的脑海,让她一阵恍惚。
这样的场面和当年曲阜城破,何其相像……
唯一的不同便是,这次不是楚军,而是赵国一场刚开始的内斗。
为首的那人见姬禾面容风轻云淡,忽而一挥手:“全部拿下。”
仿佛就是进行了一次正常的守卫排班交接。
整个王城本来就在赵烜的掌控之中,只有朝堂上个别几个硬骨头,整日整日地坚持不懈上书陈情, 不太听话罢了。
其余的人,要么中立装死, 要么已经成为了他的党羽。
赵烜便派兵突袭, 将那几个不肯归顺的朝臣府邸悉数包围, 抓了他们的家眷,用以当成劝降的筹码。
以及,那个看似没有任何力量的东宫, 他也并没有忽略。
待外面的情况都控制了之后, 赵烜才再度加强了王宫四个门的守卫, 身骑红鬃烈马,领兵入宫。
宫道上,来往的宫人, 跪伏在地, 大气不敢出。
赵王刚在寺人的服侍下喝着汤药,一碗药还未过半, 就见一身戎装的赵烜腰间挎剑, 不经通传,无召入殿。
饶是再糊涂, 也知道这代表了什么意思。
寺人战战兢兢, 手中克制不住的颤抖,端着的碗晃动不止, 碗中的墨色药汁好似翻江倒海。
赵王抬手止住了喂药, 浑浊的眼珠望着光线中逆光的身影,明知故问:“烜儿欲做什么?”
赵烜跨步上前, 从那跪在地上的寺人手中接过药碗,单膝跪地,一面用勺子舀了一勺药汁递在赵王的唇畔前,一面道:“兄长离京,父王病榻前无人侍疾,儿臣特此前来尽孝。”
赵王偏开头,没有张嘴喝下那勺药,他注视着赵烜的眼睛:“批甲执剑,如何尽孝?”
赵烜放下那碗药,却依旧保持着跪姿,他迎上赵王的目光,语气如常:“儿臣知父王心病难医,生不如死,故而……愿送父王与心上人相聚于黄泉,不再受生老病之苦,永享安乐。”
旁边跪着的寺人,颤抖着以额贴地,全身都伏在地上。
赵王平静地听完这席话,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儿子,张口说话,却先是一阵咳嗽,他这才有了些情绪,抬手指着赵烜:“你真是……真是寡人的、好儿子——”
“父王不必如此感动,这是儿子应该做的。”
撕心裂肺地咳嗽完,赵王捞起那碗搁置的药,一下砸在赵烜头上,“混账东西!你怎么如此大逆不道,狼子野心!”
药碗砸在赵烜头上,深褐色的药汁顺着和着他额角的血蜿蜒流淌,从他的眉峰眼睫一路下滑,绕过英挺的鼻梁,滴在唇上。
他在地上重重叩首,起来后慢条斯理地抬手一擦脸上的污渍,随即露出一个温和有礼的笑:“谢父王传位于我。”
赵王瞪大眼睛看着他,“逆子!寡人什么时候传位给你了!?”
他大声嘶喊:“来人——公子烜忤逆犯上,将他拿下!”
然而殿内殿外都是一片死寂,无人回应。
赵烜不再理会赵王,径直去御案上拿起那个雕刻祥龙吐珠的紫檀木盒。
然而拿在手中的一刹那,赵烜顿感不对劲,分量太轻了。
他脸上闪过一丝意外,连忙揭开盒盖。
只见盒子里空无一物,那本该放在其中的王印,不见了踪迹。
赵烜愤怒地摔掉盒子,大步走到床前,摇晃那个病得快死的君王,连哄带骗问道:“王印呢?王印在哪?父王,别藏了,把它交给儿子,儿子收回刚才的话,一定留您安享晚年,尊您为太上王,为您养老送终。您喜欢珵环夫人也好,喜欢瑶夫人也罢,儿臣会为您寻来和她们容貌一样的女子,伴您左右,永不离弃。”
赵王忽然笑了。
笑声朗朗,回荡在寝宫之中:“寡人未曾藏王印,这是天意啊!烜儿你子不似子,臣无臣样,犯上逼宫,王印失踪,是天意不让我儿成为赵国的王哈哈哈。”
赵烜一把甩开赵王,勒令人看守好此间宫殿。
他带着人匆匆赶赴王后宫殿,同样问了王印的下落。
王后芈鹭对此也是一无所知,她震惊道:“那是王印,不是一个人,又怎么会长腿跑了呢?!”
她起身:“王上说不知道在哪,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在哪!?我去找他,我要问出王印的下落。”
赵烜一把拉住激动的母亲,轻声提醒:“母后,切勿大肆声张。”
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自然明白王印丢失的后果。
本来她的烜儿只需要拿到王印,随便一个说法便可以顺理成章地继任王位。
如今王印不见了,他便失去了最重要的一个物件。
没有王印在手,始终得位不正。
王后前脚刚走,赵烜思索了一会儿,便下令逐个宫殿进行搜宫。
搜宫理由——王后最喜爱的东海夜明珠失窃。
整个王宫,鸡飞狗跳。
搜宫的禁军遍布各处,时间紧迫,他们不管不顾,十分粗暴地巡查在各个宫殿之中。
原本太平的氛围,在这一出不同寻常的搜宫下,幽怨四起。
有高门大户出身的后宫世妇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不肯让人进去搜查,当即被斩杀于此,血溅当场。
宫人吓得尖叫连连,四处奔走。
混乱就这样开始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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