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刃 (击云腰)

她先是冷静地吩咐宫人：“小孩子脚程不快，这一时半会儿，应该跑不了多远，你们再叫上些人，以太学为中心，在四个方向沿外扩散，一寸寸地找。”
随后，她才去问率先发现柔嘉不见了的赵登和赵裕，“这之前，妹妹有没有和你们说过什么？或者她是不是在和你们躲猫猫，才故意藏了起来？”
两个小娃娃摇头，赵登道：“妹妹没有和我们躲猫猫。”
赵裕思索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接话：“夫人，刚才屋外有只猫猫，公主老是偷偷看向窗外，不知道她是不是去追猫猫了。”
姬禾连忙追问：“裕儿有没有见到是只什么样的猫？是只黑猫吗？”
她想起来赵翦曾经养过一只黑猫，后来那猫儿常常受不了小登儿与柔嘉两个人，没轻没重、没完没了的撸毛，就经常夜不归宿，宁愿在满宫自在流浪。
若柔嘉是见到了它，跟着它走了，倒也还好。
那只猫儿其实很通人性，见着落单的小柔嘉，肯定会将她引回赵翦的千秋殿，或是她的庆陵台。
然而赵裕一开口，就让她一颗心跌落谷底。
“不是黑猫，是只毛发宛若小豹子一样的猫猫。”
光听描述，姬禾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宫中除了那只自己选择去流浪的黑猫，是赵翦为王之前，就亲自养在身边的。于人而言，它就宛若半个主子，人若见到了它，也得叫声’猫贵人‘，留下手头的东西喂了它，还能去领个赏钱，是以没人敢去动它、抓它。
除此之外，其他一切养殖供人赏玩的飞禽走兽，都是统一养在兽园内，由专人饲养看护，绝不会让一只猫在宫中乱跑。
还是一只罕见的豹猫。
不知为何，她心下有些发慌。
总觉得是有人刻意，用猫，将她的柔嘉骗走。
姬禾连忙派了一个人去兽园查询，是否有豹猫走失。
她希望只是自己杞人忧天，多想了。
“喵喵～喵～喵～”
小柔嘉追着这只猫豹一路跑，跟着它从太学的后院小门，跑了一段路，随后钻了灌木丛，钻了狗洞，又走了一条僻静无人的曲径，来到一个她从未来过的地方。
这里是一座荒废的庭院，四下杂木丛生，青苔浅草覆满地上。
她唤猫猫的小奶音，回荡在四周，除了风声，她再没听到其他声音。
四下望去，满目荒芜，猫猫也不知道跑去哪了。
柔嘉一时间有些害怕。
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怎么进来的这个看着有点可怕的地方，但她还不想走，不想无功而返。
柔嘉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朝着四周来回逡巡。
她继续朝着四周的犄角旮旯里找去，一边探头探脑，一边奶声奶气喊着：“喵喵，你在哪里呀？喵喵，你快出来，柔嘉带你回去，给你吃肉肉，给你抓小鱼。”
没有得到回应，她又不死心地继续呼唤。
如此反复了两次之后，柔嘉终于听到一声’喵呜‘的回应。
她高兴地在原地蹦了起来，随后张开手，朝着声音的方向，欢快地撒腿跑去：“喵喵，等着，我来接你啦～”
寻声跑去，拨开一片芦苇，柔嘉见到了一条幽绿的水流。
那只银灰色的豹猫，就落在水岸的另一端，似乎被岸边的藤蔓缠住了后腿，正凄凄切切地嗷嗷叫。
柔嘉见到心疼坏了。
她看了看那个眼前的水流，想起前几日学的《墨子》，里边说’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墨则渊‘。
因此，她没有莽撞地抬腿踩下这条，看着并不宽的水渠。
她连忙在周边捡了一根长长的树杈子，深入水中测了测深度。
随后发现，这根比自己还高的树枝，即将全部没入，却还深不见底。
她小心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选择踩在一块踏实的地方站好。
随后将手中的树杈子朝着豹猫伸过去，为猫猫弄断勒住它一只腿的藤蔓。
她一边轻轻地安慰猫：“猫猫不怕，我来救你了。”
奈何她努力了半天，胳膊都举酸了，还是远远够不着。
倒是情急之下，她脚下被踩着的青苔滑到，整个人，都往水中载倒……
姬禾那边，那些派出去找人的人，都没有新的进展。
同时，她还得知兽园并没有走失豹猫。
三岁的小孩儿跟着一只来历不明的豹猫跑走，不见踪迹，下落不明……
姬禾一下子就慌了神，心口突突直跳，眼皮也一直跳个不停，脚下不由一软。
稚辛扶住她，随后安慰：“猫儿被人追赶，就喜欢往草丛，荒废的院落一类的犄角疙瘩里钻。公主指不定就是跟着猫，走到了那些常年鲜少有人的地方。我们顺着王宫这类似的地方去找，兴许就能找到。”
姬禾也是关心则乱，一想到柔嘉，就担心她会不会遇到意外，乱到六神无主。
此刻听到稚辛这番话，姬禾觉得颇有道理，于是，又分派了一拨人，加大范围去找柔嘉。
让她们要特别注意，一路上那些荒凉的地方。
她自己也坐不住了，带着稚辛起身出去，沿着太学附近的荒凉之处，和无人居住的宫殿再一次细细寻找。
柔嘉落在水中，手脚在水中扑腾，浮浮沉沉。
她只觉得脚下一片虚无，深不见底。
四面八方的水，陆续涌入她的口鼻，呛得她难受。
她努力抬起小脑袋，想呼吸一口气。却被冷水浸湿的厚重衣裳扯着往水下沉。
那一刻，她又听到了喵呜一声。
让她濒临溺毙的身体，不知道从哪涌入了巨大的力量。求生欲使然，她宛如一只上岸的鱼，在水中挥舞着手臂扑腾，溅起大片的水花。
柔嘉终于又仰起一点头，将脑袋伸出水面，呛声哭着喊救命：“救命……求求了，母亲，救救猫猫，父王，来救救乖乖……”
她继续挣扎着，想往豹猫的岸边游去。起起伏伏泡在水里，一边哭一边道歉：“对、对不起、猫猫，我救不了你，也救不了我，没有人来救我们呜呜……”
对岸的豹猫，仿佛知道眼前的奶娃娃也面临危险，急急切切的叫唤出声。
身体在水中沉沉浮浮，柔嘉感到脑袋昏昏沉沉，感觉身上越来越冷。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挣扎，彻底坠落水底。
有木质轮椅车轮滚动的声音响起，一直在暗中看戏的人，一路分花拂柳，出现在了岸边。
他伸手到冰冷的水渠，扯住水面那一抹即将彻底沉下去的粉色衣袂。
“哗啦”一声，将这个濒死的赵国未来继承者，从水中提了起来。
那只猫儿见到主人将人救起，喵喵直叫。

她睁开眼，爬了起来，见到一团火。
火堆旁是那只银灰色的豹猫， 正在用前爪抓着脑袋，随后抖动毛发上的水珠。
似乎注意到有视线盯着自己， 豹猫骤然抬头， 与柔嘉四目相对。
见她醒来了， 豹猫朝着她仰头喵呜一声。
“喵喵～”柔嘉一喜，刚迈出一步，想要去抱那只猫， 后领口冷不丁就被一只手拎住， 随即是清寒的声音轻轻喝令她：“坐着烤干衣裳， 不许再乱跑。”
她连忙转头，才注意到，这里还有个人。
进入眼帘的是一个坐在木质轮椅上的男人， 面容清癯， 再细看他的样貌，柔嘉不由瞪大了眼睛， 惊讶道：“叔叔， 您和我的登哥哥长得真像！”
赵寿嘴角一抽，打量着这个脏兮兮湿漉漉， 又天真又可爱的小娃娃：“是别人像我。还有， 不要乱叫，我不是你叔叔。”
小柔嘉乖乖坐在火堆旁， 湿透的衣衫忽然遇到一到丝温暖， 冷热交替，不由一颤， 随即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摸了摸鼻子，“不叫叔叔，那应该叫什么？我不认识您，刚刚叫错了，我很对不起。”
赵寿愣了一下，不明白小孩子的思路怎么这么清奇，遇到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没有害怕，而是竟然在思考要叫他什么。
联想到刚才她为了救猫的一系列举措，赵寿发觉她有点善良，也很单纯。
一看就是被父母保护得极好，不知世间险恶，不识人情冷暖。
同时也很聪明，在施救前，她还知道用树枝试探水渠的深浅。
而不是鲁莽的直接淌水过去。
而她，仅仅三岁而已。
之前，他一直在暗中观察，见到她落水后，有那么一刻，他只想袖手旁观，看着她淹死在这一天。
毕竟她是赵翦的女儿，是赵翦捧在手心上的掌上明珠。
还是传说中，他想钦定的王太女。
而赵翦害死了他的母亲，害了他成为半个废人。
见到他的女儿落水，赵寿只觉得这是天理报应。
但是这个小娃娃，身陷危机时刻，在水里挣扎的哭着对他的猫道歉，因为救不了它而感到对不起。
那一刻，他冰冷的心有了一丝动容，才没有狠下心，由着她被水淹死。
将人救起之后，他又感到十分的矛盾。
赵翦曾那样狠心对他们母子，如今他却救了他的女儿。
简直是不可理喻。
最后，他告诉自己，因为他不是赵翦，做不出他那样的事，也不会有他那样六亲不认的冷血手段。
他实在无法将赵翦的罪孽，安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小柔嘉没等到眼前那个人的回答，锲而不舍地又问了一遍：“我该叫您什么呢？”
她是个有问题，就要刨根问到底的性格。
遇到没弄明白的事，她会连觉都睡不着。
问完，她又打了个喷嚏。
赵寿被她的一声声喷嚏拉回了思绪，于是将盖在腿上的薄毯，朝着柔嘉劈头盖脸扔过去，“自己擦擦脑袋上的水，别着风寒了。你快点出去，外面有很多人在找你。”
柔嘉扯着薄毯，从中钻出脑袋，然后就看到了赵寿的下裳下，那一条不正常的左腿。
她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哽咽道：“叔叔，您的腿疼吗？”
赵寿垂目看了一下，没什么表情，掀起眼皮又道：“再说一遍，我不是你叔叔。”
柔嘉抹了抹眼睛，对他一揖：“是您把我从水里救了上来，您告诉我您是谁，我让父王来拜谢您。”
“不必了。”赵寿淡淡道“你以后别到处乱跑，这宫里有过无数枉死的冤魂，当心他们，来向你索命。”
柔嘉还不懂’冤魂‘的含义，毕竟这之前，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个东西。她只当这是对她的关心之言。
她抱着薄毯，糯糯道：“谢谢，我这就走了，走之前，我可以摸一摸您的喵喵吗？”
她一双眼睛望着那只豹猫，满眼都是渴望。
赵寿忽然就笑了：“你们全家都是强盗吗？全宫之中都是你们东西，还总是喜欢盯着别人的这一点。”
柔嘉摇头，坚定地捍卫道：“我不是强盗，我是柔嘉！我父王和母亲，也不是强盗，他们是柔嘉的父母！”
“你父王抢了我的王位，你母亲曾经差点抢了我的小马驹，你今天还追着我的豹猫跑来这里，是不是也想把它抢走？你说，这些所作所为不是强盗是什么？”
“我不是强盗，我没有想抢走它，”柔嘉忽然就委屈地嗷嗷哭了起来，“我以为它没人要了，才想带它回去……知道它是你的猫猫后，我只是想摸一摸它……”
一见小孩子哭，赵寿就头疼。
他想稳住她，顺着她说的表示赞同：“好好好，不是强盗，别哭了。”
柔嘉哭得不能自已，一抽一抽地，根本停不下来。
赵寿见她委屈巴巴，可怜兮兮地哭着，揉了揉眉心，后悔自己同个孩子较什么劲，无奈叹气：“给你摸猫猫，快别哭了，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听到这个，柔嘉才慢慢止住了哭声，打着哭嗝问：“真、嗝，真的吗？先生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许骗、骗小孩。”
“不骗你，乖了，不哭。”
闻言，刚才还哭得要死要活的小孩儿，瞬间就破涕为笑，“谢谢叔叔！”
“不许叫叔叔！”
柔嘉充耳不闻，朝着那只豹猫欢快地小跑着过去，“喵喵，抱抱～”
柔嘉成功抱到猫之后，整个人都散发着神采奕奕的光芒。
她撸着豹猫漂亮的银灰色毛，对着赵寿行了个谢礼：“叔叔我走啦，以后我会带着喵喵经常来看您的！”
赵寿忍了忍：“你给我站住！最后说一次，不是叫叔叔，不许瞎叫。”
柔嘉不耻下问，继续诚挚地问：“那应该叫什么？”
“叫……”赵受忽然一噎，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该死的赵翦曾经叫他小叔父，但是赵寿后来才知道，自己与他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如今想来，好像无论叫什么都不对。
望着小娃娃闪着细碎光芒，中带疑惑的眼睛，赵寿开口：“就叫伯伯吧。”
一个于柔嘉而言很新鲜的词，第一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她抱着猫儿，兴冲冲笑道：“伯伯好！伯伯再见～”
姬禾一路找寻，到了一座名为“绮瑶殿”的宫殿外。
她知道这里，曾经名动天下的珵环夫人，便是居住在此地。
自从她香消玉殒之后，此地便空置了。
如今殿门紧闭，仔细看，却能发现门上及牌匾并无蛛丝灰尘。料想此地虽无人住，却常有人来清扫。
姬禾正想进去一探究竟，恍然之间，就听到一两声似有若无的猫叫声。
她边走，边对身旁的稚辛道，“我听到猫叫的声音了，好像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猫在里面，柔嘉一定也是跟着进去了里面！”
稚辛并未听到声音，但姬禾说了，她则二话不说，上前就破开了这座尘封已久的殿门，陪着姬禾走了进去。
两人一路迈过荒芜的杂树。在一从低矮的翠色灌木丛上，姬禾忽然见到一块极为惹眼的粉色。
她跑了过去，近前了才发现是块被枝干刮碎的粉色小碎布。
她连忙拿了下来，握在手里，手心都在冒冷汗：“稚辛，柔嘉来过这里！这是她今日穿的衣服，她一定还在这里，快、快找。”
说完，她大声喊着柔嘉的名字，与稚辛一起，朝着四周不断叫着柔嘉。
久久没有其他发现，也没有人回应。
姬禾一颗心越来越凉，想到柔嘉还这么小，走失了之后，必定很害怕。
她不知道女儿会不会遇到危险，会不会出了意外，又急又担心，继续朝着这座荒凉的宫殿一寸一寸向深处走去。
忽然她就听到了一声声越来越近的猫叫，她朝着猫的声音，一路狂奔。
终于让她见到一个小人儿费力地抱着一只猫，从转角处走了出来。
“柔嘉——”姬禾唤着女儿的名字，几乎是冲上去的。
抱住那小娃娃的瞬间，她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柔嘉见姬禾流泪，松开怀中的猫儿，小手贴在姬禾脸上，给她擦拭泪水：“母亲，不哭不哭。”
那一刻，失而复得的心理，让姬禾瞬间瘫软在地。
她紧紧搂着柔嘉，亲吻在她面颊上，生怕这是自己的幻觉。
摸到她浑身湿漉漉的，姬禾顾不得什么，连忙脱下外袍，将她裹住，抱着她出去。
回去后，姬禾与稚辛就给柔嘉洗了个暖水澡，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擦干头发，梳好两个小揪揪，捯饬干净后，宣了太医来看过。
说她没什么大碍，只需注意保暖失温便可。
姬禾将她抱在怀里好一阵子，才觉得心里彻底踏实了。
她搂着柔嘉，轻轻地问她怎么跑去那里了。
柔嘉实话实说，将那里的所见所闻，包括遇到一个坐轮椅的腿脚不便的’伯伯‘，都告诉给了她。
稚辛把那只抱回来的豹子猫儿，也洗了一遍。
擦干之后，放到床榻上，陪着柔嘉玩。
一人一猫，在床上奔奔跳跳，窜来窜去。
直至玩累，柔嘉仰躺在床上睡呼呼大睡，那只豹猫儿也静静趴在她的旁边打盹。
赵翦到了入暮之后，才知道柔嘉走失一事。
他火急火燎地赶去庆陵台，见到小柔嘉好端端的熟睡在榻上，才松了口气。
他坐在床沿，伸手握住柔嘉的小手，问着事情的前因后果。
姬禾将柔嘉跟她说的，悉数告诉给了赵翦：“依照柔嘉所说，将她从水里救起来的人，应该是平山君。”
听到这里，赵翦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月廿一。
赵寿之母——珵环夫人的死祭。
也明白了为什么赵寿，今日会出现在荒废的绮瑶殿。
这一想，他就涌起了无限后怕。
要是赵寿没有救柔嘉，那么今日，也许也就成了乖乖的祭日。

对于赵寿救了柔嘉的举措， 隔日，赵翦就让人送了好些珍宝到平山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