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赵寿拒不接收,连门都没有打开, 就这么将宫里送东西来的人,堂而皇之的晾在门外。
引得府门前路过的人们, 都不由驻足围观。
到底是曾经虽竟位失败, 却还能全身而退的人, 敢这么不给君王面子,公然拒绝。
送东西来的人叩门无果,可也不能真的把东西都抬回去, 毕竟国君送出去的东西, 哪有被退回来的道理。
他们就把这些东西, 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放置在府门前,然后回去交差,如实禀告:“平山君闭门不理, 拒不接收。”
赵翦得知后, 倒也不恼。
赵寿对他有怨,不要他的东西, 他能理解。
于是赵翦换了一身常服, 去了一趟学宫将小柔嘉接走,带着她一同去了平山君府。
柔嘉牵着他的手指, 亦步亦趋, 仰头问他去哪儿。
赵翦抱着她上了銮舆,“去拜谢昨天救了乖乖的伯伯。”
“好呀。”柔嘉拍拍手, 随后想起来自己空着手, 什么谢礼都没带,她道, “父王,柔嘉没带花花。”
赵翦不解,耐心询问:“什么花花?”
柔嘉用手比了一个花的样子:“就是柔嘉要送给伯伯的花花。听母亲说,伯伯喜欢花花草草;学宫的先生也说’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伯伯救了我,所以我要送花花感谢他。”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赵翦喃喃念了一遍,摸了摸柔嘉的头,“乖乖说得真好。”
赵翦立即命人转道先去宣室。
他忽然被女儿这番投桃报李的话,点拨了一下。
是了,赵寿喜欢花花草草,尤爱兰草。
他曾经与赵寿,也是有着深厚的情谊。
分明记得他是个温仁良善、无心权势、不喜俗物的神仙人物。
当初若非珵环夫人为了王权先下手,要致他们父子于死地,赵翦也不会被逼上这条通往王权的路。他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与赵寿决裂至此。
因此赵翦清楚地知晓,赵寿恨他,也是在情理之中。
如今,他能不计前嫌,救了他的女儿,也恰是印证了赵寿那颗仁义之心,历经世事,仍是不变。
还是一如既往,像从前那个气质如兰的君子。
赵翦忽然就明白了,他那个命人送黄金白银去感谢的举措,有多么愚蠢和俗气。
那简直,是对赵寿的敷衍、轻慢和折辱。
也无怪乎他会闭门不理。
到了宣室,在殿内的几盘花架上,赵翦教柔嘉精心挑选了一盆素心兰,带去平山君府。
他们到的时候,府门仍是紧闭。
那些谢礼,也一并原样不动放在门前。
路过的人,见又来了一辆马车,停在门前,只当是原先那些人又来了,还想看看他们有怎么个方法,让平山君开门。
只见那辆其貌不扬的马车停稳,俄而,从其中出来个丰神俊朗的男子。随即,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娃,从中探出头来。
男子伸手接过小女娃,抱她落地,牵着她一齐走在府门前。
驾车的一名侍从,连忙在马车后面,抱下一盆兰草,跟在后面。
另一名随侍,先一步起手叩门,里边的人听到动静,打开一条窄窄的门缝朝外看了看。
柔嘉见门开了一点缝隙,连忙对着门内喊:“伯伯,开门,我来看您了。”
话音刚落,敞开一点点缝隙的门,倏然合拢。
柔嘉眨了眨满是困惑的澄澈大眼睛,问赵翦:“父王,为什么伯伯不给我们开门呀?”
“因为……”赵翦顿了一下。
因为他曾伤害过赵寿。
那伤害,令他至今想起来时,仍会心怀愧疚。
是以他从未想过过赵寿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但是,他不后悔。
亦不觉得那是过错。
王权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绝对的对错,有的只是输家和赢家。
他只是赢了,他并没有错。
这话,他不便告诉小孩子,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柔嘉见父王久久未语,也没有执着的缠着他问东问西。
她松开赵翦的手,自己上前,拍打着门,“伯伯开门呀,我是柔嘉,我来看您啦!我来给您送花花了~”
小奶音穿透厚重的朱门,落入庭院中。
在给花圃洒水的赵寿,听到这个稚龄的声音,将葫芦瓢扔回木桶中,淡淡问着旁边的侍从:“那位公主怎么来了?”
“主君,是王上带公主来的,他们还候在府门前。您看,要不要……”
赵寿平静地看向他,沉声问:“要什么?”
侍从看了眼赵寿,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想法:“要、要不要奴才去婉拒了他们,就说您不在家?毕竟是国君,如此闭门不理,委实是……”
赵寿轻轻颔首:“是有点不好,你去让他们进来吧。”
“是……诶?是!”侍从走了两步,才意识到主君说的是’让他们进来‘,而不是’去婉拒君王‘。让他原本视死如归的沉重步伐,一下子就轻快了起来。
柔嘉与赵翦进了府中,绕过照壁,如同进了一个园林。
举目望去,都是花木。
名品有之,寻常有之,端的是群英荟萃,雅俗共欣赏。
如今春寒料峭,大部分草木,还未苏醒,只有一小部分杨柳,早早醒来,冒出了一点鹅黄嫩绿。
廊下种着的紫藤,如盘蛇缠绕,顺着廊柱攀援,爬满了走廊的顶端,藤蔓上也开始吐着点点嫩芽,开始舒展叶脉。
赵寿就在这条走廊尽头的廊亭里,身陷轮椅之中。
他静静看着来人,朝着赵翦,不咸不淡地开口:“一介残废之身,无法行礼,还望恕罪。”
赵翦也静静看着他,还未开口,身旁的柔嘉就替他说话了:“伯伯昨天救了柔嘉,我和父王感谢您都来不及,哪里会怪罪。”
说着,她朝着身旁抱着兰草的寺人招了招手,“搬上来,给伯伯看看,这是父王亲自为伯伯挑的,兰……”柔嘉挠着头,想破脑袋:“什么兰来着?”
“素心兰。”赵寿只见了一眼,就认出这株兰草。
“对对对,是素心兰!”柔嘉点点头。
“素心兰生于南国的溪涧、山林之中,北国几乎没有。这株叶色莹润,兰筋骨细,品貌不俗;若是我没记错,这株兰草,是楚国送来的国礼之一。”赵寿抬眸望了一眼赵翦,嗤笑一声,“以国礼之贵,送给区区一个君爵,赵翦,你这是又在给我下什么套?”
记起了名字后,柔嘉也瞬时想起之前,父王教她认兰草时说的话。
她不知道’给我下什么套‘是什么意思,但她被赵寿直呼父王的名讳给惊到了。
直觉告诉她,那不是什么好话,于是她连忙解释:“伯伯,父王说,素心兰花型端正、花心如玉,乃是兰中之魁,正好配伯伯这种修身君子,送给伯伯作为救下柔嘉的答谢之礼。”
三岁稚童一口气说出这么长一段话,两人都愣住了一小会儿。
赵翦没想到柔嘉的记忆力如此好,他之前说过一遍,她就能原封不动的记下来,精准的复述出来。
常言道,三岁见老。
他的乖乖不仅记忆力好,反应还特别灵敏。
赵寿则是被那话中的借花喻人的’端正‘、’如玉‘、’君子‘等一系列词给撼动了一下。
这些赞美,在他荣华之时,曾经就是贴在他身上的烙印。
人人都会用这些词来形容他,来追捧他。
到了后来成王败寇,他就成了一个避之不及的禁忌。
落败之人,侥幸苟活,昔日那些趋之若鹜的追捧者们,立刻墙倒众人推,拜高踩低,耻于曾与自己为伍。
那之后,他曾颓靡过一阵子,恨极了让他变成一个废人,失去一切的赵翦。
开始是那股恨意,支持着他。
他画地为牢,将自己与外界隔绝。
让他渐渐习惯、接纳现在这样从天之骄子,到一无所有的自己;去接纳外界那些,不怀好意的奚落和嘲笑。
这一退,昔日种种,都如云烟雾绕,似虚似幻。
那些曾属于他的溢美之词,更是远如亘古的事。
如今骤然听到,那颗古井无波的心,顿起波澜,微微震颤了一下。
若是赵翦自己跟他说,他或许会觉得那是赵翦故意说的反话,来羞辱他。
但这话,是从一个三岁的孩子口中说出。
这一切的意义,就大为不同。
特别是,这个可爱又赤诚的孩子,还一口一个伯伯,亲昵地叫着。
赵寿静默地消化这些,久久不语。
赵翦随之接口:“柔嘉于我,重比国事,贵比国礼。你昨日救她一命,于我而言,不啻于两国邦交之重事,这盆素心兰,寡人转赠平山君,作为答谢你的救命之恩。当然,这也不足以完全答谢,日后平山君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
赵寿注意到他的措辞。
而非赏赐。
适时,柔嘉小跑上前,握上赵寿搭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摇了摇,诚挚道:“伯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听母亲说,您喜欢花花,柔嘉就来给您送花花。伯伯,您收下吧。”
赵寿抽出手,面无表情道:“我想要的?我想要我母亲活过来,我想要你的王位。这些,你能给吗?”
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跟随在赵翦身侧的寺人连忙喝到:“放肆!平山君请注意言辞,仔细犯上之罪。”
赵翦抬手意示无妨,他脸上并没有动怒的神色,缓缓开口道:“一事归一事,平山君所言的这两件事,与今日之事无关,不在寡人刚才所言的范畴之内。”
他穿着玄色窄袖直裾,负手在背,长身玉立站在初吐嫩绿的紫藤廊下,静静望着赵寿,泰然道:“那两件事,寡人无错、不悔。望平山君还是想好了再说,以免浪费了机会。”
赵寿也直视着赵翦,从他的角度望去,只见赵翦的身后,园子里有一半苏醒的浅绿生机,一半未醒的枯槁枝干。
他正处于两种颜色的交界处,仿佛那些草木都得听他号令,生死枯荣都在他的手中。
偏他言辞平静,面容沉静,然不威自怒。独属于他的那股上位者的威压,扑面而来,无端令人惶然。
赵寿捏了捏指骨,面无表情下了逐客令:“我乏了,恕不远送。”
旁边仆从吓得要死,简直想晕过去。
主君您不要命,我们还想要命啊!哪有这样子赶着国君走的。
柔嘉听见他说乏了,贴心地和他挥手告别:“伯伯好好休息,我和父王先走啦。以后柔嘉再来看您。”
她一蹦一跳,去牵赵翦的衣袂,拉着他往外走:“父王我们回家家。”
赵翦伸手牵过柔嘉,两人原路出去。
赵寿仍在原地,望着这盆花色纯白,迎寒而开的素心兰,无声叹息。
回去的路上,柔嘉不断问刚才她没听明白的事情。
问伯伯的母亲是谁?
问为什么伯伯好像不欢迎他们?
问为什么从前没见过那个伯伯?
赵翦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长话短说,或遮或掩,尽量不这么早让她全部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于是这个好奇的小话痨,又举一反三,延伸出好多其他问题。
赵翦一一为她解答。
柔嘉听了好多东西,累得趴在他腿上睡了过去。
到了王宫,赵翦抱着这个熟睡的小家伙,直接去了庆陵台。
姬禾刚才去太学接人,才知道柔嘉被赵翦接走了。
如今见他们回来,还是睡着的模样,便问了一句做什么去了。
赵翦如实跟她说,带着柔嘉去答谢了她的救命恩人。
姬禾一直知道赵翦与赵寿之间的恩怨,她没想到,赵翦能够摒弃那些常规,及身为君王的高高在上,亲自带着柔嘉去登门拜访答谢。
赵翦将熟睡的小柔嘉轻轻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随后他轻轻笑了笑:“换做从前,我与赵寿,这辈子都会是老死不相往来。因为乖乖,她还小,又这么懂事。我便想着,为人父母,总该以身作则,用行动去教她是非善恶,恩怨分明。”
姬禾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本想带着柔嘉去给平山君道谢,没想到您先我一步。”
“我们竟想到一块去了,这何尝不是夫妇间的心有灵犀。”赵翦牵过她的手,“阿禾,春觐天子,你也陪我去吧。”
姬禾看了他一眼,不懂他的用意:“觐见天子,有王后同行就够了,我去做什么?”
“去洛邑,带你见一个人。”
“见谁?”
“你一直想找的人。”
赵翦告诉姬禾, “姜弘找到了,他在洛邑——周朝王宫。”
“这、这消息是真的?”姬禾脸上的神色,肉眼可见的有了变化, 染上了一丝期盼和惊喜。
“我还能骗你不成。”赵翦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再次开口, 让她心安。
他告诉她, 当年带着姜弘出走的人, 一路躲藏,带着他去了洛邑,藏身在周王宫, 一藏就是数年。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 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在这样一个随时都会被列国撕碎的旧都, 一个被列国,彻底不放在眼里的,大权旁落, 苟延残喘, 岌岌可危的周朝。
躲在这样的地方,会被齐王忽略掉, 确实无可厚非。
姬禾听后慨叹:“难怪齐国翻天覆地都没找到, 原来在周室王宫。”
她看着赵翦,问道:“王上, 是什么时候找到的?”
“三年前, 我让陈沁入洛邑选秀,伴驾天子。后来我将姜弘的特征告诉她, 要她也留意一下这个孩子。两年前, 她传回消息,说在周王宫, 发现了符合这个特征的人。”
姬禾直视他的眼睛,“原来两年前,您就知道了。”
为何不早点告诉她,不早点将姜弘接回来。
赵翦注意到她的那一点不高兴,和言外之意,连忙补充道:“当时不说,是时机未到。当时我赵国还在韬光养晦,军备缺乏,不足以成事。阿禾,你以为如今天子为何忽然下诏,要诸王入朝春觐?”
姬禾思索了一番,发现越发看不透他了,试探道:“是王上您的主意?”
赵翦颔首,对她说了自己那个筹谋了两年之久的计划:“是我的意思。现在时机已至,我让陈沁在天子面前进言,诏令诸王于三月三春觐。届时,齐王也在,就让齐国太子与齐王,父子相见;让他于列国之间,揭开姬王后之死的真相,为其母讨回公道。这样的场面,阿禾你不觉得比单纯地将他接回来,更有意思吗?”
姬禾明白了。
他布了这样一个局,为的就是针对齐王。
与其说是帮姜弘讨回公道,不如说是赵翦在为三年前,齐国针对赵国干的那几件事,报仇雪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些年来,他的情绪一直很稳,她并未听赵翦对齐国发过牢骚,有过怨言,也不见他贸然出手,冲动反击。
他并非能容忍别人的兴风作浪,而是先默默振兴赵国,强大自己。待时机成熟了,有足够坚实的后盾,才会出手还击。
这几年间,匈奴为了遴选大单于,分裂的几个部族之间,互相残杀。
终于在他们历经一系列的内战,损兵折将,养出蛊王之后。
赵翦又让赵辕领兵压境,护送那个当年被抓为人质的小王子出了关外,送他归于匈奴王廷,将那个新的单于杀掉,扶持他成为新的单于,附庸于赵国。
代地因此一直安稳,屯田之策成果良好;高价卖粮给楚国的那笔收益,投入在长州的军马场建设之中,也取得了蒸蒸日上的成果,为国中的骑兵部队,提供了充足的优良战马储备。
一切都让赵国的内需、军事得到了迅速发展,三年之间,国富民强。
而今,正是赵翦口中的’时机已至‘。
姬禾深知赵翦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他能借春觐,引齐王入翁,那必定不是单纯地让齐王失信于天下。
她站在一个上位者的角度思索了一番,觉得只怕他是要利用姜弘,趁机给齐国易主。
就像他扶持那个匈奴小王子一样,此后将齐国’化敌为友‘,通过姜弘将齐国,完完全全握在自己的手里。
这一切,都是一个心怀天下的雄主,应有的思想觉悟和政治手段。
她能理解。
换做是她,她也会这样做。
当然,他可以利用姜弘去达成那一系列政治目的,但必须保他一生周全。
于是,姬禾朝着赵翦跪地一拜,诚挚恳求:“王上,日后不论如何,请给姜弘一个功成身退的恩典。”
赵翦不防她这一跪一拜,有些讶然,他连忙蹲膝搀起她的手,“你这是做什么?他是你的外甥,柔嘉的表兄,自然会此生富贵,永享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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