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她以为的,在她真到了这个她想象了无数次的,再见到熊昶的场合时,残留在她心底的最后一点恐惧,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愈加扩散,似乎要将她席卷在深深的深渊之下。
那里,暗无天日。
那里,无人帮她。
她强行压制着那股恐惧,佯作从容的走着,即便隔着芈颜与赵翦,路过熊昶身旁的时候,姬禾甚至不敢抬眸,看他一眼。
姬禾那副模样,落在熊昶眼中,只令他感到她那股生人勿近的清高姿态,以及其中那十足的轻蔑和挑衅。
骤然让他想起当时姬禾身处逆境,还宁死不从他的反抗。
以及从前,他还未登王位,处处差人一等的自卑。
她不过就是看不起他,当时才装得那样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不肯委身于他。
她偏要与自己形同陌路,熊昶就偏不想遂了她的心。
她要装清高,他就偏要在她的男人面前,揭露她的过去,毁掉她名节。
自卑与自负虽然在作祟,但熊昶面上还是一派和煦。
他笑容满面地和赵翦芈颜打了招呼,“妹夫,妹妹。没想到寡人与赵王第一次会晤,竟然是在洛邑。”
芈颜看见他,顿觉得没有好事发生,当即冲他行了一个礼,敷衍地叫了一声王兄。
赵翦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弑君杀父上位的新楚王,倒是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
毕竟是名义上的舅兄,于是也礼貌性地朝他回礼寒暄,“楚王有礼,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可见什么时候见,什么地方见,并不重要。寡人今日见到楚王,好似一见如故。”
熊昶笑了笑,拉着赵翦一同走进司马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初次见面,不必见外,寡人与妹夫把臂同行,一起朝见天子,也更显亲切。”
他说着,眼神瞟向赵翦身旁的姬禾,然后又故作惊讶地看着她:“庆陵夫人也在啊,难怪方才觉得眼熟。六年不见,当真叫人刮目相看,寡人竟一时没认出夫人。遥想夫人当年风姿,何等销魂入骨,在楚国的日子,时常令寡人感到怀念,不知夫人可曾如寡人一样,午夜梦回之际,是否怀念那段过往?”
此话一出,赵翦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话中的暧昧之色,溢于言表。简直就是在告诉他,他熊昶与姬禾,从前在楚国何止是有过什么。
当年风姿。销魂入骨。时常怀念。
这些词汇,让赵翦极度不舒服。
他的眼神瞬间变冷,反握住熊昶抓着他的手,手中加大力道,重重用劲捏着他的手掌,声音寒峭,似笑非笑:“多谢楚王关心。寡人的夫人,常常对寡人说起在楚国那段忆苦思甜的日子,她说如此才能居安思危。”
这话听着,让熊昶怀疑了。
他本以为,姬禾那样的性子,绝对不可能对任何人说出她的那段耻辱经历。
可是赵翦这话中的意思,不正是姬禾将在楚国的所有事,全部都告诉过他了吗?
熊昶只觉得手臂越来越麻,手掌骨骼都要被赵翦给捏碎了,偏他无力与他较劲。
他费劲甩了甩手,好半天,才挣脱开来,再一次意味不明地笑道:“赵王好雅量,能毫无芥蒂地随便接纳一个人,这点,寡人自愧不如。”
搅乱了一场浑水,熊昶满意地甩袖先行,走在前头。
赵翦侧首望向跟在身侧,默不作声的姬禾。
见她低垂目光,脸色苍白,一副被人说出秘密后的惊吓模样。
她如此默认的反应,越加令他难受,胸闷地厉害。
他发现她真的让他捉摸不透,总有些’惊喜‘时不时犹如惊雷炸响,打得他措手不及。
当初知道她有过一个心上人,他争不过一个死人,感到无能为力。后来,她落在赵烜手中,一夜不清不楚;奈何罪魁祸首已死,他还是无能为力。
如今,偏生又来了一个男人,也曾与她暧昧不清。
赵翦有多喜欢她,有多在意她,此刻就有多介意。
介意她从不曾对他说过真话,介意她对他没有夫妇间的坦诚相待,介意她总是瞒着他各种事,介意她从不将他,当做她的男人。
介意她唯有在需要用到他的时候,才会酌情对他吐露真言。
她究竟将他,当做了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
那些毁天灭地的奔溃,瞬间涌入,摧毁他的神智,于是,这一刻,赵翦再也难以忍受。
他抓住她的腕骨,粗鲁地将她抵在宫墙之上,在诸王往来的宫道之上,质问她:“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他说的当年,又是什么意思?当年,你和他发生过什么?”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他说的当年, 又是什么意思?当年,你和他发生过什么?”
赵翦压抑着声音质问姬禾,随着这些问题的抛出, 他脑中也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
结合刚才熊昶那些意有所指的话,他猜得到发生过什么。
不免想起四年前, 她曾献身自己的所作所为。
当初她那样的熟稔, 是不是从前在楚国, 与熊昶便是如此过?
可是当初,他与她交欢,进入的时候, 层层受阻, 明明感知到她犹如处子之身的紧致……事后, 他也切切实实在床褥上见到了落红。
倘若这些都是不曾造假,那又该如何解释她的熟稔,她的风情?
这样的疑惑一起, 赵翦就不受控制地想到她曾经也许, 早在勾引他之前,也勾引过熊昶, 在他的身下, 也婉转承欢过……顿时,赵翦就气得目眦欲裂, 横眉冷竖。
他眼中又冷又伤, 神情尤其骇人,怒火冲冠地捏住她的下颌骨, 想迫她开口, 寒声逼问:“阿禾,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说啊。”
姬禾脸色青白交替, 她眼睫轻颤,依旧紧抿着唇不说话。
那段回忆于她而言,很是不堪。
时隔多年,想起来还是会觉得无助、不安、彷徨。当日的画面,一波一波地冲击她的心神。周遭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仿佛都成了各种叮铃清脆的铃铛的声响。
冰冷的银铃细链,像蛇一样,缠绕在裸露的脖子、手腕、腰间和脚踝上……被红绸束缚的身体,如砧板上的鱼肉,眼睁睁看着刀俎肆意妄为……
那种屈辱入骨的事情,让姬禾永远都不愿意向任何人启齿,也不愿向任何人展示她的脆弱和伤疤。
但眼下,赵翦不断地逼迫她说,可她与之相关的一个,都不想说出口。
她越是如此不开口辩解,落在赵翦眼中,越是心虚的模样。
他其实希望她开口哪怕说一个’不‘字,他都会选择相信她。
可她咬紧牙关,偏不开口,如此状如默认的回应,让他心寒至极,失望至极,心痛至极。
两人就此僵持,一个步步紧逼,一个缄口不言。
情绪上头的两人,一瞬都忘了身处何处。
旁边人来人往,不免侧目看了过来。
齐王姜洵从后面走来,路过此间,见姬禾如此,脚下一顿,想要上前询问一二,就被身旁的栾音轻轻扯了扯衣袖:“王上,觐见天子要紧。”
此言,止住了他想多管闲事的心。
他忽然想到,鲁国没了,姬禾与他便再无什么连襟的干系,不过是陌路而已。他也没有资格和立场,去管别人的家事。于是姜洵目不斜视地径直路过。
芈颜上前,抬手拉了拉赵翦捏住姬禾的那只手,制止他的进一步失控:“王上息怒,此事绝非您想的那样!当下以觐见天子为重,切莫误了时辰。”
赵翦尚在气头上,听见这话,恼怒退了三分,理智也随之回来了一些。
此地毕竟不是赵国,倘若闹出什么都不好看。
况且他也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于是赵翦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甩开姬禾的手,后退几步。
他兀自整了整冠冕,强行压制下去那一腔怒火,旋即甩袖转身,大步流星行在前头。
芈颜看了看姬禾的脸色,欲言又止,她拉过姬禾,跟在赵翦后面,一同进宫朝见。
刚才熊昶的出现和他的话,令姬禾仍然是浑浑噩噩的。她亦步亦趋跟在芈颜身旁,一直低垂目光,麻木地遵照仪制参拜天子。
今日是上巳,除了觐见,还有一系列的庆典活动。
天子手持柳枝沾水,为诸王及其女眷点头点身,行了祓禊去灾的仪式。
随后又在大宗伯的安排下,天子领着众王于郊外洛水之滨游春。
女眷们在河畔踏青,结伴戏水;男宾们身骑骏马,挽弓射雁。
熊昶见赵翦和姬禾他们二人脸上,都没有好脸色,心理莫名舒坦了。
但他没有料到赵翦未将那气发在姬禾身上,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屡屡’失手‘来针对他。
骑马的时候,赵翦的马在草场上忽然发狂失控,往熊昶那边撞去,将他撞了个人仰马翻,摔到地上。
偏在他发怒之前,赵翦也从马上滚了下来,一副同是受害者的模样,先发制人呜呼哀哉地向他道歉:“楚王你还好吧?真是罪过,春来百草丰茂,有的是药草,有的是毒草,这马不知误食了什么毒草,忽然狂性大发,以至于寡人拉都拉不住,不知有没有伤着楚王?”
一旁的天子看得心惊胆战,还真怕是自己的马的原因,害得两国君王因此,会在这里打起来。他连忙让太师、大宗伯等人上前致歉调解劝和,给两个人都换了一匹马。
熊昶忍住了。
索性他没有什么大碍,若是因这点意外就大动干戈,岂不是遭人笑话他堂堂楚国之君,连这点都玩不起。
于是熊昶同意了天子给他换马的建议,他翻身上了内侍牵来的另一匹马上,朝着赵翦笑了笑:“男人有两大乐事,一个是在骏马背上驰骋,另一个,是在女人身上驰骋……赵王可得擦亮眼睛,好好挑选一匹好马,可别再误把别人玩剩下的,给当成了宝。”
这话着实又刺激了赵翦一番,他眯了眯眼,面无表情地看着熊昶扬鞭策马。
真是碍眼。
随后,他朝着旁边的随侍冷声吩咐:“拿寡人的弓箭来。”
与此同时,另一边。
洛水之畔的多顶幄帐之内,列国王后与宠妃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交谈。
芈颜适才一直担心姬禾,都没有机会问她。
现在男女分开活动,她才有了空隙关心她的状态:“你怎么样?还好吗?”
姬禾给她斟了一盏热茶,奉茶与她,缓缓摇头,“我没事。”
芈颜接过,搁在案上,“那件事,是王上误会了。你若开不了口,我可以帮你告诉他。”
姬禾依旧摇头:“不必。那事没什么可说的,误不误会的,也不甚重要。他知道了能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难道他能给我讨回什么公道?能为了我,去与你兄长交恶?”
“你就宁愿让他误会你是那样的人?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敢说?没事的,你不敢说,我去跟他说。”
芈颜正欲起身,姬禾就开口道:“你若告诉他,我便与你绝交。”
她宁愿赵翦误会她曾经是个与熊昶有过关系的荡/妇,也不愿意让他知晓,她是如何受迫于人、无力反抗的耻辱。
她不想得到他的怜悯和同情。
芈颜瞪大眼睛看着姬禾,双眸之中困惑不解。
正当此时,楚国王后领着朱儿走了过来:“六年不见芈颜妹妹,你在赵国一切可好?”
姬禾朝着这位王后行了个礼,等她们入座开始交谈之后,她看了眼朱儿,便悄悄起身离开幄帐。
她离开一会儿,朱儿也朝着楚国王后打了声招呼,用去出恭为借口跟着出来。
朱儿左顾右盼,见着周围没人注意,便静悄悄跟在姬禾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远离幄帐,行至河畔的一丛芦苇中。
姬禾转过身,看着跟随而至的女子。
她印象中的朱儿,还停留在六年前的那个小姑娘的样子。
现在她长开了,长高了,更漂亮了,略为陌生的脸上,还有着曾经的熟悉神态——隐藏在她清丽灵动之下的热血和赤忱。
时隔六年,互通有无的两人,终于不是通过书信对话。
她们面对面站着,静静看着彼此,不约而同笑了一笑。
姬禾:“你在楚国还好吗?”
朱儿:“您还好吗?”
开口也是不约而同,关心对方。
姬禾轻轻颔首:“我一切都好。你呢?在那样一个人身边,撑得住吗?若是你受不住了,就及时抽身,撤出棋局。”
河边的风颇大,朱儿伸指将一缕吹乱的发绕至耳后,“为了复仇,没什么撑不住的。掌握住了他的脾气,知道他开心时,要如何,不开心时要如何,也就不难挨了。”
她笑了笑,眼中盛满了坚定的光芒:“落子无悔,轻易撤出,岂非功亏一篑?”
“你很了不起。”姬禾不由对她肃然起敬,“这些年来,你能让熊昶疏远陈安,荒废军事。一个不想着强兵强军的国家,再如何富饶,拥有广袤疆域,也难以守住寸土之基业。”
朱儿慨然:“我不过就是吹了一点点枕边风,好在熊昶他自己足够自负自大,又目光短浅,听不得那些肱骨忠臣的肺腑之言。”
说到这里,她开玩笑道:“这是他自己造的孽,将来等到楚国大厦将倾那一日,我可不希望史官笔下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去,陪他遗臭万年。嗯,不过就算把我写上去唾骂了,也写得是’朝露夫人‘四个字,决计不会是我自己的名字。”
姬禾含笑问她:“将来事成之后,你想做什么?”
朱儿不假思索:“将来,事成之后,我想学至圣先师,周游天下,等我游历完了,就回曲阜,在那里置办一间宅子,颐养天年。”
“你呢?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有啊,我……”姬禾忽然顿住了,“我只想在有生之年,见到陈安、熊昶和楚国一起落幕。”
“这还不是以后。你的以后呢?关于你自己,你有没有为自己,想过以后?”
河畔的风吹的两人衣衫猎猎,姬禾在满是青草气味的芦苇丛中,开始思索了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
她的以后。
在十年前开始,她就一直把让楚国覆灭当成终生目标。除此之外,世上再无她在意,和期待的其他东西。
她活下来的每一天,呼吸的每一口气,见到的每一个日出,与赵翦虚与委蛇的每一天,都是为了覆灭楚国。
这是支撑她的动力。
朱儿的话忽然点醒了她,事成之后呢?
她又该何去何从?
赵翦站得如松树笔挺, 信手搭箭引弓,将弦拉至最大的程度。
饱满的弧度上搭着一支细长的羽箭,阳光下闪着寒光的箭簇, 在瞄准前方策马奔腾的熊昶的时候,赵翦握住雕弓的手背上, 青筋暴起。
他闭上一只眼, 另一只睁开的眼中, 盛着如鹰隼般锐利的锋芒,直视前方的草场上的人影。
这一支箭下去,这样的距离, 若射中熊昶的肩胛, 足够从他的背上贯穿心脏……
一旁的随行护卫的赵辕, 见到赵翦的举措,和锋利如刀的眼神,眼瞳震惊。
他不知道王上在想什么, 但分明感受到了自从刚才熊昶说完那句’选马‘的言论之后, 赵翦的脸色就异常难看,情绪瞬间低迷。
早上的朝见, 赵辕等随行的武将, 皆候在宫城外,不知宫道上发生的前因后果。是以他并不懂熊昶刚才那句话的弦外之音, 也不知他和赵翦之间, 怎么忽然就如此暗涛汹涌。
但他知道,赵翦这一箭若是发了出去, 会引起多大的麻烦。
他连忙出言喊了一声:“王上, 行猎开始了,天子还在那边等着您。”
这一声, 唤得赵翦从愤怒中略回神。
只是他并未放下弓箭,而是稍稍将箭簇调整了一点位置,接着手指一松,羽箭离弦。
长箭破空,鸣镝清响,朝着那个碍眼的人激射而去。
赵翦继续搭箭,嘴上说着与手上做的事,截然相反的话:“狩猎开始了。只是寡人刚刚从马上坠落,不慎摔伤了手,无法骑射。你去回禀天子,说今日这狩猎,寡人是参与不了了。”
说罢,他手中的三支箭,一道齐发,一连射了出去。
倏忽之间,第一支羽箭急驰追上了熊昶,从他的脑袋旁飞速掠过。
锋利的一刃箭簇,不偏不倚,擦断了他发冠上垂于耳上的玛瑙充耳。
受到这个冲击,垂悬的充耳系绳断裂,扯得头皮一紧,头上发冠随之松落。随即一线黑影从耳畔飞掠出去,熊昶后知后觉,才发现竟是一支羽箭从后方而来。
他惊魂未定地勒马停步,正回头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睛的乱放箭。
甫一回头,他就见到三只齐发的箭,朝着他的方向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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