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太后深明大义, 于是各自捐献出积攒的珍宝钱帛送去宫外,以作防疫应急之资。
上行下效, 芈颜和姬禾也随行, 与前朝携手共渡难关。
她看见连日来,稚辛带着宫娥们, 都从庆陵台的各种地方, 清出宝物。
这日又看见,于是就问了一句:“稚辛姑姑这几天是在做什么?晒东西吗?原来不止书要晒, 这些观赏的摆件也要晒呀。”
稚辛停下手中的事,转身恭敬回道:“回公主,奴婢奉夫人之命在清点夫人的财物。”
柔嘉越发不懂,“清点这些做什么?”
稚辛告诉她:“清点出来,送到宫外给百姓治病。”
她连忙问:“治病?是那个猖獗了几个月还不见好的疟疾吗?”
此番疫病来势汹汹,损害了很多很多人的健康和性命,让她父王为此忧心,也因此很久没来看过她和母亲、还有登哥哥了。
稚辛朝她一福:“是的。请公主恕罪,事关紧迫,奴婢要继续干活了。”
柔嘉点点头:“你去吧,我不打扰你了。”
她望着稚辛忙碌的身影,也察觉到了这件事的紧张。
于是,在她的主导下,与登儿商量了一下,两人各自找他们的主事女使,拿出自己的小金库钥匙。
两个小人儿屁颠屁颠跑去找姬禾,把钥匙交到她手中。
柔嘉说:“您帮我们转交给父王,这是我和登哥哥从小到大积攒下来的零花钱,还有我们逢年节收到的零花钱,和过生辰收到的贺礼,我们也想给城中的患者,添一份治病买药的钱。”
姬禾揉了揉他们两个的头,在他们脸上一人亲了一口:“好孩子,真懂事,我替城中百姓先谢过你们。”
柔嘉摇头:“夫子说,民乃国之根本,父王也和我们说过,国非一人之国,乃是天下所有人凝聚在一起,才形成的一个国。如今国人有难,我们当然要行力所能及之事,倾囊相助,风雨同舟。”
姬禾听了这番话,觉得女儿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苗子,不枉费她父王对她的一番教导和厚望。
自那次从寿春回来后,赵翦就将他有意培养柔嘉为王储的事,告诉了姬禾。
虽然赵翦在很早之前就有了这个打算,并且已经立下了让柔嘉为王太女的密旨,但他都是在悄悄地执行,并未泄露出什么。
连当事人都不以告知。
以免那些人反对,也避免一些心怀叵测走而挺险的人,对年幼的柔嘉和姬禾,做出什么狗急跳墙的蓄意迫害之事。
直至那次姬禾出走,差点抛下他们,与人私奔。
这让赵翦痛定思痛,反思自己除了没能比范奚先认识她之外,是不是这些年来,他也没有给足她想要的安全感?才会让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他。
是以,他将那则立柔嘉为王储的密令,悉数告知姬禾。
想给足她底气和安全感。
姬禾知晓这个必定君无戏言,也并非赵翦突然间的心血来潮。
仔细想想,这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
早在她还未生下柔嘉的时候,他就说过:
“教导我们孩儿者,便是太傅。若得男孩,便是王太子;若得女孩儿,也可以是王太女”
“将来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留给我们乖乖的。”
这些惊世骇俗的言论。
再到她生下柔嘉之后,他还牵线让她与赵辕之母认亲,义结金兰;给了她在赵国一个新的亲族和依靠。
原来他早就开始,在为她和她的女儿铺路。
姬禾明白他的顾虑,女子为君为王,从无先例,放眼天下,都是离经叛道,为世俗所不能容之事。
所以她赞同赵翦的做法,在柔嘉平安长大之前,非必要的情况下,不能过早让这个立储的决策,公之于众。
这是对于柔嘉最好的保护。
孩子还小,一旦高调宣布,只会让她在群臣的谩骂中负重长大。
他们夫妇守着这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约定,日常对柔嘉开始灌输一些为君、为臣、为民的思想。
连同她的睡前故事,都循序渐进演变成了以前的各国贤臣明主的故事。
有时,赵翦批阅公文的时候,也会召柔嘉到宣室,让她在一旁研墨,趁机状若无意地念给她听。
或者在他召见文臣武将之时,让她在一旁安静玩耍。
所幸这个小女孩,本身也对这些不反感,日濡目染的都听了进去。
如今柔嘉的觉悟和反应,称得上是卓绝。
姬禾连忙命人将柔嘉与登儿的这两份义捐,和柔嘉说的话,原封不动送去千秋殿给赵翦。
后者拿着这两枚钥匙,觉得沉甸甸的,重于泰山。
连月来的疲惫,都被柔嘉的这番话和这个行动,给一扫而光。
不愧是她和他一起教出来的女儿,有心胸如此,没有辜负他的厚望,日后也担得起这个天下。
翌日,赵翦就在朝会上,着重提起了这件事。
经此一事,天真公主赵柔嘉的贤名,便在宫外广为流传开来。
大部分的舆论是正向的。
他们都觉得,天真公主不过是个才五岁的奶娃娃,就拥有了如此的胸怀。那番爱民如子的言行,更加叫人叹服。
不少人都说“天真公主,爱民如子,实乃百姓之福,赵国之福”云云。
那些患有疟疾的家庭,对这个小公主,格外爱戴。
其中当属那些在她出生那年,获得大赦,如今又沐德她义捐的人,更是对她感恩戴德。
于是那个“祥瑞公主”的民间尊称,时隔多年,又再次自发出现于百姓之口。
有人心生爱戴,但也有人对此,心怀忌惮。
忌惮的那些,都是赵国的氏族大家。
这两年间,赵王大刀阔斧,对赵国的党派势力开始分化和削弱。
国中几支开国功臣的氏族后裔,历来互相通婚。
这几支氏族,彼此之间联姻,男不外娶,女不外嫁。
在经年累月的数代人间,几大氏族的利益紧密相连,盘根错节,权势通天,直接影响了君主集权。
赵翦想要扶持柔嘉上位,首要的就是破除这些根深蒂固的第一道屏障。
因此,这两年,他不断招揽新的人才,扩充新鲜血液,逐步清洗朝中的旧局旧党。
为了让那些氏族分化,他还颁布了一道干预氏族之间,只能彼此通婚的婚姻法。
他鼓励世家子弟,自由嫁娶,不必为了家族任务,而迫于盲婚哑嫁。
这则婚姻法的导火索,起源于景氏一个叫做景跃的子弟。
景跃从小规行矩步,钟鸣鼎食,一切都按照严格的规矩长大,是在少时就在京中就被认作是贵族典范,翩翩君子的郎君。
只是这个人人都称赞的典范,竟然也会为了一个真爱的女子,忤逆族中长辈,想将之迎娶回家。
这可犯了族中大忌。
景氏的祖先,与其他氏族一样,都是陪着初代赵王,白手起家的功臣。
他们的儿女,也在后来被开国君王互相指婚,各自结为亲家;有的甚至尚赵氏公主,成为宗亲。有的嫁入后宫,成为外戚。
至此开始,这几家氏族的儿女,贵不可言,成为仅在王族赵氏之下的贵族。
为了不自降身份,数百年来,贵族只在内部通婚。
景跃的这个做法,背叛了景氏一族辛苦攒下的百年口碑,忤逆了几家之间的百年约定。
开始事情还未闹大,他的父母只将他禁足。
可他不愿就此屈服,留书一封,自愿脱离景氏一族,当夜就出逃家门,与心上人私奔。
景跃也怕族中权势滔天,容不下如此离经叛道的自己与爱妻,会被他们抓回去,或者嫌他丢人干脆弄死他们。
所以并没有四处躲藏,他就坦坦荡荡光明正大的于邯郸城门之下,高声宣扬他已非景氏子弟,此生不在乎荣华富贵,只求与心上人有情饮水饱。
这个举措,在当时轰动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也正是他高调的另辟蹊径,让众人都见识到这一场来自百年世家子弟的’叛逆‘,赞他果敢,也让他和妻子受到了另类的舆情保护。
毕竟只要他们被莫名消失,群情就会将景氏列为第一个对他们下手的目标。
这起事件让景氏族长,在其他几家面前,落了脸面;连带其余几家,一同觉得丢脸。
不仅丢脸,他们更气得是,这个昔日楷模,对婚姻的自由选择,也一并影响他们族中一些子女,对婚嫁的看法和思考。
渐渐地,有人效仿,连续闹出了好几件要退’指腹为婚‘、’娃娃亲‘等被长辈们随口许出去的婚约。
这些不愿意按部就班,一眼望到头的人,被家中打个半死。
但仍旧不放弃对自由的渴望。
那一阵子,朝中好些大臣,被自己家的不肖子女闹得几日都是神色蔫蔫的。
赵翦看准了这个风向,便拟了一道’国中适龄男女,不论门第,有情之人,自由嫁娶‘的婚姻律法。
这道律法,受到了那些持续反抗家族,渴望自由的世家子弟的追捧和附庸。
他们心甘情愿被赵翦从守旧的枷锁中分化出来,取代自己的父亲,顶替他的位置,成功投入赵翦的麾下,归于他用,对他誓死追随。
另一部分守旧派,还在顽固对抗。
他们日日在太后面前哭诉,诉说自己祖上如何陪着初代赵王,出生入死,从龙有功,祖祖辈辈对赵国都是忠心耿耿,为何到了今日,就被釜底抽薪云云。
太后对政事,一窍不通。
但从前在郜太后身旁多年,耳濡目染,也知道些局势变化的关键。
譬如这个看似通情达理的婚姻法,就是赵王在借此分化氏族之间的凝聚力。
至于为什么要分化,只有一个原因,他感受到了来自氏族间的威胁。
太后出身本不高,还是享了儿孙的福,才让娘家-田氏也跟着鸡犬升天,扬眉吐气,一跃成为新的贵族。
田氏子女因此,与那几大氏族开始通婚,成为姻亲。
此刻田氏与他们,多少有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害关系。
开始太后和氏族,还不太理解,赵翦为何忽然就容不下这些氏族了。
结合近日来的,关于民间百姓对柔嘉的爱戴和赞扬。他们也听到了一些捕风捉影的说法:说是赵王兴许,在计划立天真公主为王储。
这让众人想到了前两年,那时候三岁的柔嘉说过的一句话:“是赵柔嘉的赵,是赵国的赵,也是赵王的赵。”
当时,也因这一句话,引起过诸多猜测,衍生出一个在当时传得极为响亮的说法:天真公主-赵柔嘉,就是未来赵王。
如今五岁的柔嘉义捐后,又获得一场群情激昂的民众的爱戴。
一如当年的那些言论,也就顺势飘了出来。
人心所向,感恩戴德。
此事情一出,太后和那些氏族,忽然就猜中了赵翦分化氏族,拔除守旧党的举措。
他是为了给他的女儿,推上王位在清路。
想到这个的一瞬间,太后觉得头皮发麻。
太疯狂了。
古往今来,都没有过女人掌权的先例。
而她的好孙儿,竟然要做这样一个前无古人的大计。
她觉得很是不妥。
不只是对柔嘉是个女孩儿,却能获得继承权感到的对礼法和规矩的不合适;也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一贯不怎么喜欢柔嘉的母亲。
对于当年太后有意送陈沁给赵翦,却被赵翦屡次拒绝一事,她一直将此事失败的主要原因,算在姬禾这个独占君心的拦路虎的头上。
世间哪有男人不爱漂亮的女人,哪有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即便当年她的夫君,再如何宠爱珵环夫人,也还是同时宠爱其他各种各样的美人。
她觉得,定是庆陵台的那个女人,惯常会蛊惑君心,才把赵翦迷惑成这样。
空置六宫,不选秀,只独宠一人。
连带对她的女儿也是如此掏心掏肺,连这世间最尊贵的王位,竟然也要留给她的女儿。
但凡柔嘉是个男孩儿,太后也就睁只眼闭着眼,随他赵翦立其为王储,为其铺路了。
但是,只是一个女孩儿,她如何能够继任大统?
太后宁愿赵翦不要犯糊涂,哪怕是日后选择他的亲弟弟赵登,来兄终弟及继承大统,都好过选择一个公主当继承人。
于是,太后坚定地站在守旧派的一方,给他们撑腰。
听到那些哭诉,太后安抚他们:“行了,都是前朝大臣,一把年纪的哭哭啼啼多难看,你们都回去。王上只是一时新鲜,爱屋及乌,为了一个小孩子而已,不至于斩草除根斩你们的路。”
接着她意有所指地交代:“外面的疟疾如此猖獗,别说小孩子扛不住,连大人都扛不住的。你们都早点回去,路上都捂着口鼻系好面巾,注意安全,千万别叫疟疾沾了身,哀家可不想看见有谁出了意外,丢了性命。”
有人忽然问:“太后最后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能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叫我们注意安危,别染了病, 留得青山在,才能守住百年基业, 不至于被家中那些小兔崽子拆了家。”
“疟疾仅在外城区, 我们离宫回去所行之地, 也是安全的,如何会沾染了疟疾,出了意外, 丢了性命?”
邯郸城中, 以王宫为中心向外辐射的, 第一梯队环线区域,宁永、章和、吉来、福如等四个方位的区域,历来都是赵氏宗亲和氏族繁衍生息的贵人区。
在此环线之外的第二、第三、第四区域, 则是那些文武大臣, 按照品阶所赐的府邸。
这之外的其他区域,就是邯郸百姓居住之所。
此番疟疾, 是从外城开始疯行的。
在及时的管控之下, 商旅进出都要经过严格的太医确诊,才能放行, 因此并未扩散到第四区域。
换而言之, 他们大家都安全得很。
经此人一点开,其余几人也都纷纷面露恍然。
有什么东西, 呼之欲出。
有人心直口快, 张嘴就要说什么,却被旁边的人及时拉扯住袖子。
人群中, 一位清癯身量高、头发花白,但气韵皎皎的褐衣中年,向几人发出邀请:“今日闲来无事,各位老哥哥,不如到寒舍小酌一杯。”
有人笑道:“景兄这是要设宴自罚吗?”
景追颔首:“是啊,是。族中出了个不孝子,闹得满城风雨,累及氏族,都怪某教子无方,万分惭愧,特此设下酒宴,请各位老哥哥赏脸一聚。”
他口中的不孝子,正是那个为爱弃富贵,与家族断绝关系,引得氏族子弟效而仿之,高举’婚姻自由‘大旗,掀起一阵退婚风潮的引领者——景跃。
为了这件事,景追气得一夜白头。
景跃是他倾注心血培养出来的,一代谦谦君子,也是他内定的景氏未来的族长。曾经哪曾想,这个自幼聪慧明理的孩子,竟然一朝离经叛道,沦落至此,让他气得病了一个冬天。
今年年初春暖花开之际,身子刚见好,却又赶上这场疟疾。
众人心知肚明,也幸好疟疾,并未蔓延至贵人区。
否则,以景追如今的情况,景氏或许就要少了一个顶梁柱,他们固若磐石的几家,也就少了一个凝聚力。
此时听他说起这个,众人知晓,他必定是有事要说,遂一一应下,与他一道去了宁永坊的景家。
这场酒宴,在景家别苑的一个湖面,游船上进行。
船上划船的船夫、倒酒的小厮,都是世代效忠的家生子。
除此之外,再无信不过的外人,也不会走漏任何风声。
众人继续刚才在宫道上的那个问题。
纷纷探讨,太后此言的弦外之意。
那句话,被逐字逐句拆分开来剖析,结合太后的态度,他们逐渐得出一个清晰的结论:
“为了一个小孩子而已,不至于斩草除根斩你们的路。”
——王上分化氏族垄断的根本原因,是为了天真公主。
“外面的疟疾如此猖獗,别说小孩子扛不住,连大人都扛不住的。”
——疟疾猖獗,小孩子娇贵,发生意外,扛不住也是正常的。
所以,太后在提示他们,一味地固守对抗未必有效,治标要从根本上解决。
有人一语中的:“这是要我们借此疟疾,让公主染病,除之后快?才能打消王上这个想法。”
有人反对:“你们都疯了不成?凭着区区两句话,就去谋杀王嗣?若是被发现,那可是夷族的大罪!”
有人冷淡道:“心不狠、手不辣,如何守住先祖留下的百年基业。”
“我不同意,此事风险过大,王上并未下过明确的立储文书,仅凭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就去谋害一个年幼的公主的性命,你们还要不要这张老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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