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首望了眼府内的方向,又疑惑地看看冷杉。
今日怎么不见廖池的身影?
后者只是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长公主已经上车坐好,看着在底下磨磨蹭蹭的钟溪语,好整以暇道:“怎么还不上来?”
钟溪语摇摇脑袋没再多想,提起裙摆在旁边婢女的搀扶下上车。
马车一路出城朝远郊跑去,不多时,略显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
望着眼前险峻的山峰,某段印象深刻的记忆一股脑袭来,钟溪语瞬间有些脚软,不过好在这次娘亲并没有锻炼她的打算,马车换成软轿,由身强力壮的家仆抬行上山。
有别于上一次来时的人烟稀少,如今山道上每走几步都能看见几道相互搀扶的人影,且各个都是徒步而行,各个衣香鬓影,一看便是达官贵人的家眷。
钟溪语顿时一脸稀奇,皇城内的世家夫人小姐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鞋底粘泥,如今怎么都来这爬上山了?
不多时,一座隐于山间,庄严古朴的道观便印入眼帘。
“咦,长公主殿下?”一道温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语气中带着些许热络。
钟溪语回首,隐约觉得来人有些眼熟。
长公主视线落在她脸上:“温夫人如今气色瞧着好了不少。”
“托殿下的福。”温夫人眼神亮晶晶的,看向她的目光充满感激,“多亏殿下告诉妾身此等宝地,没想到此处道观这般灵验,就连大夫都说妾身如今身体康健,再没有往日的病气了呢!”
钟溪语这才想起来,这竟是当初上门打听她们所去寺庙的病弱夫人,简直同之前判若两人。
温夫人看了眼周遭络绎不绝的香客,略显赧然地看向长公主:“殿下,此前不少闺中密友打听,妾身不小心漏了点口风,没想到一传十十传百,导致如今往来的夫人倍增,抱歉。”
长公主云淡风轻道:“道观香火鼎盛,算是好事,温夫人多虑了。”
“殿下仁慈。”温夫人这才松口气,识趣道:“那妾身便不打扰殿下和郡主了。”
长公主略一颔首,越过她径直朝观内走去,同候在一旁的道士对视一眼,后者瞬间意会,自发领着她们绕开人群,朝一个方向走去。
钟溪语朝身后望了眼,神色茫然。
三清殿不是在那边吗?
眼见娘亲要走远,她连忙快步追上。
道士带着她们穿过重重殿宇,来到道观内院。
看着眼前僻静清幽的小院,钟溪语眼中的疑惑更甚。
就在这时,院内木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段邑的身影从中走出,来到她们面前。
原本引路的道士见此情形朝二人躬身后无声离开。
段邑恭敬地朝长公主行礼:“殿下,人就在里边。”
长公主闻言,率先朝屋内走去。
段邑落在后头,同旁边的钟溪语眨眨眼,主动打招呼:“郡主,许久不见。”
钟溪语睁大双眼:“段医师?你怎么在这?”
“您都唤我一声医师了,能让我出手的,自然是救人了。”段邑正了正衣襟,矜持道。
钟溪语想了想,也是。
顿时没再多问,快步追上娘亲的步伐。
人就在里头躺着,自己看不比问他来得快。
被忽视的段邑:“……”
他视线在周遭望了望,走到冷杉身边压低声音问:“大善人,主司人呢?”
“不知。”
段邑抓了抓本就有些乱糟糟的头发,愤愤道:“路上催我跟魂一样,如今却连道鬼影都没有,上峰了不起啊!”
一路上拖着个半只脚踏进踏进棺材的人,不仅要加快行程还要确保不让颠簸的路途将人折腾死。
想到一路上的艰辛,段邑眼中顿时燃起熊熊烈火,一副随时准备下克上的蠢蠢欲动。
冷杉瞥了他一眼。
段邑顿时噤声,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会告我状吧?”
“我没你这么无聊。”冷杉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段邑嘀咕一句:“也不知道是谁……”
冷杉恍若未闻。
钟溪语进屋时,长公主正站在床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她朝床上的人看去,视线触及到对方面容的那一瞬,瞳孔一缩,颤着声音道:“徐,徐叔?!”
正是此前被皇帝派往郸阳关后就没了消息的徐武。
只见徐武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身上裹着层层厚重的纱布,饶是如此,依然能看见纱布底下隐约的大片血色,只一眼便能瞧出底下伤势之重。此外他脸上也布满大大小小,像是被石子划破的伤口,整个人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钟溪语想起此前徐叔笑着唤她郡主的场景,眼睛瞬间发热。
徐叔虽说是父亲的副将,但二人的情谊堪比手足,甚至比靖安侯府那两位有着血缘关系的叔伯更为亲厚。
徐叔追随爹爹多年,至今尚未成婚,虽然嘴上唤她郡主,实则待她同亲闺女没什么两样。会在班师回朝时收集路上见到的新奇玩意儿带回逗她开心,也会因为旁人唤她“傻子”而带着手下的兵卒将对方套麻袋狠揍一顿。
在她心中,徐叔早就是家人一般的存在。
钟溪语张了张嘴,又不知该问什么,侧头去看自己娘亲。
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娘亲之所以以还愿的名义带她来此,大抵是为了掩人耳目。
所以,有人想要徐叔的性命?
长公主听到脚步声,知道是段邑进来,出声问道:“徐武他……如何了?”
段邑神色微凝:“说实话,若不是凭他惊人的意志力撑着,在我们的人手到达时,他就应该死了,如今体内生机耗损太过,要想让他醒来,必须用些猛药,但眼下他的身体未必受得住。”
“那就慢慢温养,”长公主转身直视着他,郑重道,“烦请川归先生务必保住徐武性命。”
段邑脸上维持着笑意拱手道:“殿下客气了,职责所在,自当竭尽所能。”
“毕竟,郸阳关一事,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钟溪语眼中眸光闪烁。
所以,徐叔此前带兵前往的地方竟是郸阳关?
就在这时,冷杉微微侧身,目光扫向门外。
钟溪语注意到她细微的动静,正在问怎么了,突然耳中捕捉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声音似乎正朝他们所在的位置逼近。
“娘亲,好像有人来了。”钟溪语看了看徐武,又看向长公主,眸中带着些许担忧。
“无妨。”
长公主脸上波澜不惊,率先走出木屋,就见原本留在道观外的侍从单膝跪地,通禀道:“殿下,宫里来旨了!”
第72章 随着侍从话音落下,没等……
随着侍从话音落下,没等众人反应,院外便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不多时,除了传旨的宦官,一群身穿灰银甲胄,神情肃然的禁军齐齐涌入,顷刻间便将这座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瞧着阵仗颇为骇人。
“陛下有旨,即刻捉拿叛将徐武。”宦官尖锐的嗓音在院内传开。
钟溪语呼吸一滞。
等等,徐叔怎么就成了叛将?
就在这时,脑海中骤然闪过廖池的身影,钟溪语想到什么,心中一紧。
长公主眸色沉沉,深深看了眼旁边的段邑。
后者感受着落在自己身上拿道宛如实质般威仪满满的视线,顿时头皮发麻,有种里外不是人的感觉。
这都叫什么事啊?!
为首的尉迟封率先迈步朝木屋走去,目光对上门口身形未动的长公主,拱手行礼道:“殿下,圣旨已下,还请殿下莫教我等为难。”
长公主深深看了他一眼,侧过身,给他让出路来。
就在对方擦肩而过的同时,这才冷然开口:“徐武既能吊着一口气回到皇城,若是于收押期间出事,尉迟统领恐怕难辞其咎。”
尉迟封脚步微顿,随即面不改色地朝屋内走去,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多谢殿下提醒,职责所在,臣自当万分小心。”
他略一抬手,身后几名禁军适时上前,就要挪动徐武身体。
段邑往前迈了一步,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我想,大人应该会需要一名随行医师。”
尉迟封抬头看了他一眼,眸中带着些许审视。
“容在下提醒一句,凭徐武眼下的状态,光是路上的颠簸就可能让他命丧途中。”段邑从容不迫地对上他的视线,礼貌笑笑,“尉迟统领也不想接回去一个死人吧?”
尉迟封余光扫了眼长公主,见她没有什么反应,沉吟片刻松口道:“那便有劳了。”
见禁军就此将人带走,长公主也没再久留,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道观离开。
禁军队伍在前,长公主府的亲卫在后,远远瞧着便能感受到这一队伍的阵仗之大。若要与之抗衡,调派人手的动静势必极大,届时更容易暴露身份,因此,一路上也算风平浪静。
钟溪语担忧地瞥了自家娘亲一眼。
只见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眉眼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愠色。
进了皇城,钟溪语不自觉松了口气。
不多时,长公主府的队伍便同禁军分道扬镳。
临近长公主府时,钟溪语掀起车帘,就看到旁边一辆马车同他们交错而过,上边还带有东宫徽印。
看马车的方向,似乎是刚从他们府上出来。
钟溪语记挂着圣旨一事,并未将此放在心上,一下马车便急匆匆朝廖池住处跑去。
正要伸手去推门,没想到就在这时,房门从里头打开。
钟溪语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前栽去,下一瞬,便落入一个清冽的怀抱。
廖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语调中还带着一丝笑意:“郡主这般着急,难不成是赶着见我?”
钟溪语搭着他的手抬起头,开门见山道:“是你做的?”
廖池一脸无辜:“什么?”
“方才送往乾清观的圣旨。”钟溪语抿着唇,直视他的目光。
廖池同她对视了几息,突然轻笑出声:“对。”
听他应下,钟溪语只觉得一股寒意袭卷四肢百骸,再看他时眼中满是陌生。
她张了张嘴,半晌才执拗地看着他,颤着声音问:“为什么?”
她红着眼睛质问,“徐叔本就性命垂危,你竟以他为饵,是要置他于死地不成?”
二人本就离得极近,廖池往前迈了一步,钟溪语下意识后退,知道身体抵上门框,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知何时,廖池已经将房门合上。
屋内的光线瞬间一暗。
看着近在咫尺的廖池,钟溪语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这般强烈的压迫感,却愣是没有低头。
明明双方近得能感受到彼此交织的呼吸,钟溪语却觉得眼前之人前所未有的陌生。
廖池轻嗤一声,笑意却不及眼底。
他凑到钟溪语颈边,仿佛情人间呓语般,喃喃道:“郡主没听传言说吗,我们夜幽庭都是披着人皮的恶鬼罗刹,区区一条人命,若是能死得其所,便是他最大的价值。”
他缓缓抬头:“如今郡主可算知道自己救了什么东西吗?”
瞧着他眸底翻涌的漆黑的情绪,钟溪语双眸颤了一下。
下一瞬,眼泪顷刻间如断线的珍珠,不受控制地啪嗒落下。
眼眶红红的,瞧着委屈极了。
“真可怜。”廖池抬手抚上她脸颊,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去脸上逶迤开的泪痕,语气却依旧恶劣,“吓到了?”
“别碰我!”钟溪语重重挥开他的手,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心头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钟溪语咬着牙自我调节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气不过,愤愤抬腿直接给了他一脚,然后转身开门一气呵成。
廖池低头看了看衣摆处浅浅的鞋印,再抬眸,人已经跑远了。
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阳光顺着他腰线斜照进室内,上半身却隐在阴影中,远远看去有种莫名的寂寥。
三个时辰前,御书房内。
就在沈翊屏住呼吸等待皇帝开口之际,外头传来一声通禀:“陛下,夜幽庭右司使求见。”
沈翊不自觉攥紧拳心。
猎猎白袍自半空划过,行走间带起一阵无端寒意,奇诡的笑脸面具扬起夸张的弧度,似嘲非嘲,最后在沈翊身侧站定。
“陛下,臣有要事禀告。”
沈翊冷声道:“陛下尚未开口,右司使这般擅闯御书房,恐怕不妥吧?”
说话间,他余光注意到皇帝的视线在对方身上停留了片刻,脸上却并没有被冒犯的不悦。
沈翊眉心微蹙。
看来,陛下对夜幽庭的容忍度比他想象的还要过。
对方转过头来,视线透过面具的落在他脸上,声音波澜不惊:“事急从权,沈学士莫怪。”
皇帝神色如常地看向沈翊:“此事容后再议,沈爱卿先退下吧。”
沈翊垂眸应下。
直至走出殿外,沈翊回首看向身后合上的大门,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眼下夜幽庭群龙无首,那些人也该观望得差不多了。
一门之隔,皇帝凝眸看向底下之人:“说吧,让朕听听,究竟是何要事,能让你不惜欺君。”
尉迟封将人带回宫后,思忖片刻,让人布置了间干净点的牢房。
结果刚将人送进去,就听到陛下来了的消息。
尉迟封更加意识到此事不简单。
见皇帝一言不发地看着牢房里头重伤濒死的人,他试探性问:“陛下,可需要换个地方重新安置徐副将?”
皇帝环视了一圈,摆摆手:“不必,此处更为合适。”
尉迟封一时摸不清皇上的态度,但考虑到徐武眼下的情况,担心他死在自己手上,还是提了一嘴:“徐副将如今性命垂危,臣担心他熬不了几天,可要安排医师为其诊治?”
“此事朕已有人选,这几日就由他留下照看徐武。”
尉迟封疑惑抬头,就见在宫门口被赶下车的段邑出现在皇帝身后,一本正经地同他打了声招呼。
“尉迟统领,接下来几日便有劳了。”说着便自觉地走进徐武那间牢房。
尉迟封:“……”
皇帝简单交代几句让他满足段邑的一切需求后,便离开了。
尉迟封看了眼牢房的方向,就见段邑一改在皇上面前的得体,嘴上骂骂咧咧。
他收回目光。
皇上此举显然是别有用意,他只管做好自己份内的事。
但他也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短短一个下午,夜幽庭的人就闯入地牢,拿住了他一个手下。
尉迟封得到消息赶来时,眼皮就一直在跳,在见到那张标志性的喜面后,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虽然没和夜幽庭这位右司使打过交道,也多少听过一些与他相关的传闻。
“右司使这是何意?”尉迟封上前拦下他,“我们禁军的人,没理由让夜幽庭带走。”
云槐无端笑了一声:“你看我能不能带走。”
被他擒住的人脸色惨白,一脸求助地看向尉迟封:“尉迟统领救我!”
尉迟封沉下脸:“不知他哪里冒犯了右司使?”
云槐自顾自拖着人从他身边走过,“具体的,尉迟统领还是去牢中问问我们川归先生吧。”
川归先生?
尉迟封依稀觉得有些耳熟,思索半晌脑中突然划过一道灵光,随即整个人大骇。
他们地牢中什么时候关了这么一号人物?!
此人虽然名声没有那位主司和左右两位司使如雷贯耳,但不少人怀疑此前夜幽庭处理的每一桩灭门案,都有他在背后统筹操控,网罗罪证,因此夜幽庭才会愈发臭名昭著。
地牢内的人底细都记录得一清二楚,唯一可疑的便是今日随同徐武一起进来的段邑。
若他是自己来的,尉迟封有理由怀疑这是夜幽庭借机寻事,但偏偏,他是由陛下亲自交代并送来的。
尉迟封看了眼还在求饶的下属,一咬牙,朝地牢内走去。
段邑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打开牢门迎接道:“坐?”
尉迟封第一次在地牢内感受到被反客为主的感觉,顿时有些微妙,但很快调整过来,开门见山道:“我那位下属究竟犯了何事?”
“尉迟统领放心,若是调查后发现对方没问题,我那些同僚应该会很快放了他了。”段邑笑笑,“不过瞧他方才惊恐的模样,恐怕未必清白。”
尉迟封有些无语,你们夜幽庭的人是真没点自知之明。
不过他还是回想了一番,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依稀感觉那人的反应确实有些大。
段邑见他心平气和还能沟通,心下轻松了不少,从一旁拿出一株草药。
“方才那人此前我给出了一张采买单子,里面包含十两的迷荆草,而这便是他采购回来的‘迷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