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公布的那日, 各色人等提着鸡鸭鱼肉、布帛点心, 挤破了门槛。兰娘的阿爹阿娘不识字,被这突如其来的热闹撞懵了头。
一问才知道他们家兰娘要去当县令了。
两个人虽不识字, 但县令就是他们能接触到最大的官,二人声音陡然拔高, “我们家兰娘?真的?”仿佛天上掉下个金疙瘩, 砸得他们晕头转向。
“白纸黑字,报纸上写得明明白白!”报信的人拍着胸脯保证。
“你们文家这下可是出息了啊?!”
“这真是羡慕也羡慕不来,这是我今日早晨才去切的肋排, 你们拿着,以后有事多照应照应。”
二人第一反应是长脸,第二反应便是儿子以后有靠山了!亲阿姊当了县令,儿子日后混个衙役当当,还不是手到擒来?
月娘早早就得了兰娘的指示,一死死拦在门前,将那些烫手的心意统统挡了回去。
“阿姊说了,不能收!一样都不能收!”月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人家又没送钱来,就提了一块肉来也不让收?”兰娘的母亲不解地问。
“是啊,现在谁家买不起肉,这有什么?”阿爹也在一旁帮腔,觉得月娘不通人情。
月娘小脸绷紧,目光灼灼地瞪回去:“是啊,谁家缺这口肉?那你们巴巴地收它做什么?阿姊还未上任,你们就想收礼落人口实,是想让人去举报,断了她的前程吗?”
她顿了顿,抛出杀手锏,“就算你们不心疼阿姊,总得想想你们的宝贝儿子吧?阿姊倒了,他还能沾什么光?”
宝贝疙瘩四个字像根针,瞬间戳破了爹娘膨胀的气焰。两人面面相觑,彻底哑了火,讪讪地缩了回去。
“不收就不收。”
等到兰娘回到家,她吃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顿,所谓的为了她所制作的丰盛家宴,席间,阿爹阿娘红光满面,声音里都透着扬眉吐气的快活。“兰娘给咱们家争了口气,这可是县令,是官呢!咱们家竟还能出个官!”
月娘偷偷扯了扯兰娘的袖子,附耳低语。兰娘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只抬手轻轻揉了揉妹妹的发顶。
“当初你执意要去做白直,我还觉得不好,没承想能运气这样好,你读了书,是不大一样了。”
只是夸奖兰娘的话还未说几句,又将话题转移到兰娘的弟弟上。
“兰娘,都是一家人,你弟弟也快到了上学堂的年纪了,这前程,你可要帮衬啊。”
兰娘冷脸撂下了筷子,听着他们继续说。
“你弟弟聪明着呢,你都能做官,你弟弟想必也能,就算不做官,去你那县衙里当个差,自家人用着也放心不是。”二人浑然不觉兰娘的脸色已经变了,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
“不可能。”兰娘的声音不高,瞬间冻结了桌上虚假的热闹。
兰娘的阿父还未反应过来,“什么不可能?”
“这个县令,是县主信任,才落在我肩上。我已向县主和五更天具名呈报,若有人敢打着我的名号受贿一丝一毫,或妄图借我的职权谋私利。”兰娘一字一顿,“全家连坐去挖矿,服役抵罪!你们的心头肉,年岁小,也一样逃不掉。”
兰娘阿父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随即涨成猪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碗碟哐当乱跳,,“读了几天书,翅膀硬了是吧?!那是你亲弟弟!帮衬一把怎么了?甩脸子给谁看?帮衬他,你手下多个得力的自己人,我们还不是为你好!”
兰娘的阿娘手指哆嗦着指向兰娘:“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女,什么叫我们收别人东西,今日登门拜访的人那么多,我们连人家一颗果子都未收!”
兰娘平静地看着二人破防,“那是因为月娘拦着你们,不然你们早就收了,以为我不知道吗?”
月娘年岁还不大,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被这场争吵吓的大气不敢出。
“你你你!”兰娘阿父指着她,“读了书就这般河父母说话!我就说不让她读书!”
一场原本为兰娘庆祝的家宴,最后闹的连隔壁邻居都能听见。
最终兰娘带着月娘夺门而出,去外头的食肆点了好几个硬菜为自己庆祝。
月娘吃的满嘴流油,“阿姊,外头的菜真好吃。”
说完又拉着兰娘的衣袖,“阿姊我舍不得你,你走了,都没人护着我了,不过我会像阿姊一样自己护自己的。”
兰娘捏捏她的脸,“若是受了委屈,就寄信过来。”
兰娘揉了揉昏涨的太阳穴,将自己拉回现在,衙役探了个头,“文县令,您去睡会吧,您这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兰娘摇了摇头,“不碍事,羊县令到了吗?”
“还未呢,今儿下雨,牛车行得慢。”
兰娘鼓足了劲想将这个县令做好,想将施县建得像黎县一样,更想为施县寻个别处都未有的特色来。
而今,正是被她寻到了。
施县原本是施州,合并后,兰娘时常巡视郊田,观察土豆和红薯的种植情况,意外发现有一个小女郎在摘取一种叶子。
那叶子看着平平无奇,她穿着便服上前搭话,“这叶子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小女郎不过十一二的年岁,和她当初上学堂时的年纪差不多,但一脸警惕,“你是什么人?”
随后上下打量起了兰娘的穿着,兰娘穿的就是简单的棉布半袖,里头是一条襦裙,只是色彩搭配有些单调。
熙河路的棉布基本都是用蓼蓝叶染色,只有淡淡的蓝色。
大部分人的衣服都是这一个颜色,区别不过颜色深与浅。
小姑娘放松了警惕,不过又提出了新的问题,“若是想要我问答问题,你得给我两文钱。”
兰娘掏钱。
小姑娘收了钱,将那株平平无奇的草往兰娘面前一递,“这个草没有名字,是我无意之中发现的,它能给布染色,不是像蓼蓝叶那样需要摘很多,才能染出来你身上这样浅浅的颜色呢,将这草的根茎绞成汁,就能染出紫色,若是与蓼蓝叶混合,说不要能变出新的颜色,但是我还没有机会试一试。”
兰娘十分敏锐,她一惊,将那草拿在手中看了又看,随后伸出手指将根茎揉碎,果然有深紫色的汁子沾在手上,怎么擦都擦不掉。
黎县的百姓现在都不缺钱,但是若是用成本极其昂贵的染布材料,却又本末倒置,导致大家一出门,衣裳全是清一水的蓝色,周边的蓼蓝叶也被摘到接近稀缺。
兰娘放眼望去,这郊田一大片都是这样的草。
小姑娘继续说:“这草可好种活啦。这里到处都是,你也采些回去吧。”
说完,一溜烟跑的没影,远处原来一妇人的呼喊,“死丫头跑哪儿去了,还不回家洗衣服烧饭!”
兰娘蹲在郊田继续观察,这草确实是野草,沿着施县的边缘长了一圈,还有一圈长在了旻县的地界。
兰娘想,能不能将这些草做成能染衣裳的染料卖出去,在施县做一个染料作坊。
那这样就得规划一块地专门种植这些草,这样一来,施县的地不一定够,她想着能不能和旻县搞一个配合。
若是真能搞起来,不失为一个商机。
兰娘就在黎县生活,自然知道黎县百姓对染色的需求,等熙河路的其他地方发展了起来,自然也会有这样的需求。
毕竟吃饱了,就会开始追求别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旻县的县令会不会同意。
兰娘没有与羊以冬接触过,并不知道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因此只是试探性的送了信过去。
谁知对方很快回信,说很感兴趣与施县合作,并且会过来面谈以示诚意。
兰娘趁着羊以冬过来之前,着急写了份计划书,其中将种植,采摘、制法、开设工厂、销路。全部列举的清清楚楚。
兰娘没想到羊以冬的年岁竟和她相差无几,两个年轻的女郎也不讲究老登们的弯弯绕绕,直接开门见山。
羊以冬将计划书翻了翻,沉思道,“不如将此草的种植放在旻县,生产和加工放在你施县试一试,这样不仅解决施县的就业人口,也可拉动交通经济,毕竟县主接下来是想搞长途牛车的。”
兰娘没想到对方如此通情达理,她有些不可置信,“这样会不会不太公平,施县占的好处太多了。”
羊以冬却觉得没什么,“旻县已经有县主特批的棉花种植基地,再来一个种植基地也没事,若是这条产业链的需求大,后续也可以在旻县建厂,这没什么,这东西本就是你发现的,你多占一些,并无不妥。”
兰娘颇为不好意思,“如今真是万事俱备,只欠此草的实验了,这事可能还是得向县主上报才能行,县主手下人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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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啊啊啊不知道怎么只复制了1500个字!!大人们重新点开看啊!!!
如今时过境迁,他们最羡慕的便是黎县的百姓。
因为早早就在安平县主的治下,一切都开始的更早, 现如今完全变成了他们高攀不起的样子。
黎县的百姓不愁吃不愁喝, 连穿都不愁。
就说这学堂吧,许多寒门想送家族中年岁尚小的孩子去读书,稍稍一打听, 黎先早就设了学堂, 最早读书的一批孩子已经毕业,就连县令都当上了!
熙河路的学堂还迟迟未有动静呢。
因此,当康竹青与石土背着行囊出现在陵州街头时, 便觉周身目光如影随形。
康竹青颇觉奇怪,悄声问石土:“我们脸上可有沾了什么?怎么总有人看我们。”
石土憨实地摇头:“没有啊, 莫不是衣裳哪里脏了?”
“那些人似乎也没有恶意。”康竹青按下心中疑惑,“算了,先寻金娘要紧。”
二人此行,专为探望一双儿女。先至陵州看石金,再去寻儿子石头, 最后方回黎县。
康竹青大胆对陵州点评, “这陵州嘛,现在确实比起黎县差的远, 唯一比黎县便利的东西便是这公共牛车了,不过黎县地势小, 也不用上。”
此话一说, 身边便有人忍不住接话,“二位是从黎县来的?”眼神之中满是羡慕。
“我就瞧着二位不像陵州人,现在的陵州人哪里穿得起棉布衣服, 哪里有这样的精神头。”
这话给康竹青和石土都夸的不好意思了。
又恰逢部曲巡逻此处,徐绰从前多受康竹青和石土的照顾,便上前打招呼寒暄了几句。
看得旁边的人更是一愣一愣的,“你们...认识啊?”
石土老实回答,“认识,从前在黎县的时候是邻居。”
那人一回家,就和街坊邻居悄悄地说,“黎县的人就是不一样,都能和部曲随便打招呼。”
如今陵州城大,交通出行全靠公共牛车,康竹青早就和石土一起做了攻略,知道该搭乘哪路车,在何处下车。
等来的第一辆车满员,又等啊等,等到了第二辆,上去坐下。
康竹青与石土牢记自己要下车的站,等司机一吆喝,立马下车。
石金还在作坊未下班,早早委托了住在隔壁的莫家帮忙开门。
康竹青敲莫家的门,唐行顶着一脸黑眼圈将门打开,“康娘子,石郎君安好,稍等稍等,我就这就去拿钥匙。”
唐行和石头年岁差不多,康竹青看着他一脸黑眼圈,心中难免触动几分,“唐小郎君这是怎么了,未曾安睡吗?”
唐行揉了揉头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这两日休息,得了封阿姊给的一话本,啊不,小说。
一不小心就看入迷了。
于是他选择捍卫自己的面子,“最近比较忙......”
石土也关切,“那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前段时间伤疫你们医护人员都辛苦了。”
二人拿完钥匙就走,唐行打了个哈欠,他看到今日早晨才睡,现在醒了要不要继续睡呢。
不如就直接继续看吧,他急得要死,那女主蒙冤,真真令人气恼!恨不得立时看她如何扬眉吐气,打尽那些瞎眼之人的脸!
康竹青和石土打开门,只见这小院子被收拾的井井有条,就是没有什么东西,可见其主人平日里只睡觉,连吃饭都不曾在。
康竹青和石土就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全部摆好,然后在附近转了几圈,买了些菜和肉。
这里可不比黎县,在黎县几天吃一次肉是很常见的事情。
但在陵州,康竹青发现周围的人都眼巴巴的看着她,就连肉摊老板都问他们是不是从黎县来的。
买了菜和肉回家,康竹青和石土嘀咕,“现在咱们黎县倒是成稀罕地方了。”
石土分析,“那是咱们运气好,谁让黎县是县主的封地呢。”
备好菜,买好了柴火,二人就先院子门口等,等石金下班。
石金倒是不担心父母会不会走丢,若真是找不着路,随便问问巡逻的部曲就好。
一家三人相聚,康竹青首先打量女儿,眼中满是心疼,“我瞧着你都瘦了。”
石土:“你眼下也有黑眼圈,只怕是也没有睡好!”
石金笑笑,“陵州初建,一切事务都要从头开始,自是事务繁忙一些。”
三人进了院子,石土去炒菜,全都是石金爱吃的,三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石金提及,“阿娘和阿父可还记得兰娘。”
“记得啊,她和石头都争气,被选作去当县令呢!”
“兰娘在施县发现了一种草,能给布染色,比蓼蓝叶更加上色,还不需要那么多的量,控制深浅,能染出不同的效果,县主昨日看了兰娘的报告书,已安排摇娘阿姊做实验了,到时候大家都能穿上别的颜色的衣裳了。”
康竹青惊叹自己现在竟还挑上衣裳的颜色了,若是换以前,能穿上棉布这样的衣服已是不得了。
康竹青笑:“那好,到时我再买一匹棉布染上别的色,给你和石头都做一身新衣服,这蓝色的我都穿腻了。”
“我和你阿娘今日来,发觉这陵州城的人总爱看着我们,起初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后头才发现因为我们是黎县人,这是在羡慕我们呢!”
康竹青自觉扬眉吐气,“没想到黎县还有被人羡慕的一天。”
第二日,石金出门上班,康竹青刚出巷子就碰到熟人。
好多从黎县调过来的人都住在这两条巷子里。
康竹青出了巷子,发现陵州城的牛车确实都有一块牌子,不管是公共的还是私人的。
只不过她已很少看到私人的牛车,大部分都是公共的。
用石金的话来说,私人的牛车开出来太容易堵车了,还不如坐公共牛车呢。
康竹青打算独自在陵州城逛逛。
倒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在她年少父母还在的时候,隔壁邻居家的阿姊嫁到了陵州城去,那时她便听得旁人说陵州多么好,是多么得富饶,比黎县好太多。
她那邻居阿姊是嫁过去享福。
陵州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康竹青的憧憬。
如今实现了愿望来陵州一看来,竟也觉得不过如此。
她还是更喜欢黎县。
使臣一行人如丧家之犬般灰头土脸地滚回了安京。金銮殿上,安和迫不及待地添油加醋,将梁年女扮男装、混迹科举一事渲染得惊天动地。
说的那叫一个脸红脖子粗,慷慨激昂。 “殿下,此举乃是欺君大罪!怎可这般放过梁年!”
林猷没想到林肆会不同意。
在他的记忆里林肆是个话不多的老实孩子,他将这次的反抗视为兔子急了咬人的举动。
所以他自认为开出了相当丰厚的筹码,没成想使团连林肆的面都没见到。
使臣中的老臣中肯出言,“殿下,臣见县主所统治的熙河路百姓面色红润,皆无面黄肌瘦的模样,臣还是认为应当说服县主归顺大宸才是。”
安和冷哼一声,“归顺,安平县主都说自己是蛮夷,安能归顺?”
晏生光一直在一旁,一句话都未说。
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此次他本就是作为带路人过去的。
林肆做出这个样子,手下还是女扮男装曾经大宸臣子,结合在一起令林猷无比烦躁。
他沉声道:“那梁年籍贯何处?”
安和心中一喜,这是要惩罚梁年的家族了。
林肆不接受招安,棘手的问题便又摆在了眼前,当今天下,算上林肆,已然竖起四杆反旗。
先打谁?
论地盘大小与威胁,偏安一隅的熙河路似乎最不足虑,加上林肆是个女郎,若林肆是个郎君,林猷又如何会这般有耐心?
既有宗室身份,又深得民心,林猷只怕早已雷霆震怒,挥师讨伐,哪还会这般耐心周旋。
林猷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林肆留到最后对付。
实在不行,他可以特批给林肆分封制,将熙河路交给她管理,若是她还不满意,那就别怪他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