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良卿眉头微蹙,“来人。”
一直站立在文渊阁门口待主的清竹走了进来,“陛下。”
“召锦衣卫指挥使进宫。”
“遵旨。”
宋子雲坐在撵轿中,脑中挥之不去的都是折子上月华蒙雾,紫微星暗淡这几个字。
这两年投靠楚墨珣的门生故吏越来越多,多到人人都说大渊有两个皇帝,一个坐皇帝,一个站皇帝。坐皇帝自然是指宋良卿,而这个站皇帝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香炉里的龙涎香熏得她头疼,抬起一盏浊茶倒入香炉。忽听得一声街上一声吆喝,“本店新酿得三壶月下霜,欢迎进店品尝。”
宋子雲喃喃地问,“前头是楚先生的府邸了吧?”
“回殿下的话,是首辅大人的府邸。”
“嗯。”
宋子雲恍若隔世,当年弟弟刚坐上皇位时她可喜欢往楚墨珣府上跑了,每每来楚府总会带上这里的月下霜。
月下霜算不上什么名贵的酒,入口味苦,虽不失清香,但多饮泛酸,楚墨珣曾问过她贵为长公主,为何会喜欢这酒?
“因为它可是叫月下霜啊。”
因为五年前那日他披星戴月而来,冒死闯进寝宫救了她,自此以后除了那高大伟岸的身影,再也没有其他人走进过她的心。
宋子雲说这话时热烈地看着楚墨珣,而他只当她是醉了。
宋子雲浅浅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侍卫等了半天没等到吩咐,又问了一句,“殿下可否停轿?”
没有人能撼动弟弟的皇位,这是父王临终前交给她的任务,她是大渊的长公主,要保护大渊,保护弟弟。
“停轿。”
楚府前厅。
宋子雲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来过这里,但这里的陈设都印在她的脑中。
“殿下,”楚之一路小跑从长廊那头赶来,亲切地拉着宋子雲的手,“殿下已经好久未踏足楚府了。”
“楚伯伯,还真是许久未见了。您身体可好?”
楚之是楚墨珣的管家,楚墨珣虽贵为首辅,但衣食住行都十分简单,这么多年府上连一个丫鬟也没有,供他差遣的不过是楚之和另两个随从。
“好,老奴一切都好。”
宋子雲说道,“我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东西。”
楚之委屈巴巴地说道,“殿下果然是许久不曾来了,连话也说得这么见外,您能来看老奴已是我万分荣幸,哪里还要送东西。”
宋子雲亲昵地撒娇,“我就说我空手来,楚伯伯一定不会怪我的。听说楚先生病了,我来看看他。”
楚之面露难色,“大人前几日感染风寒,可能是拖了几日,昨日病气越发严重,病恹恹的也睡不好,殿下你来得不巧,他服了药才睡下,太医特意嘱咐这药嗜睡,就是想让他多睡一会。”
“不妨,我坐在这里等他醒来便是。”
“这……”楚之说道,“还是让老朽去叫醒大人。”
“不可,既然先生病了,岂能叫醒他?反正近日多雨,我也无他事,我就坐在这等他。”
楚之说道,“可……若是大人怪罪下来……”
“没事,有我在,楚先生不敢怪楚伯伯。”
“如此多谢殿下。”
宋子雲说到做到,还真就坐在这前厅静下心品茶,一品就是一个时辰,期间楚墨珣的随从几次婉转下逐客令,她忽闪大眼睛假意听不懂。
在她换了第三杯茶后,楚之终于忍不住了,清冷的前殿门口轻轻响起一声咳嗽,“殿下,大人喝了这药且睡呢,殿下要不还是先回府,待大人大病痊愈再去公主府拜访。”
宋子雲漂亮的小脸一瞬便垮了下来,娇滴滴地抓着楚之的胳膊使劲摇晃,“楚伯伯,你这是要赶我走吗?前脚才抱怨我多久不来,我一来便要赶我走,楚伯伯变心了,不喜欢我了。”
“老朽哪敢呢!”楚之叹了口气,目光无意间瞥向屏风后头,“只不过……罢了,老朽这就给殿下准备点心去,殿下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真的?”
楚之说道,“殿下许久不来,可楚府东南角那间厢房老朽可是日日打扫,日日盼着殿下能来住。今日若是天色晚了,殿下便住下。”
宋子雲一愣,若不是楚之提醒,她早就忘了自己在楚府还有一间闺房。那是宋子雲问楚墨珣讨来的。
那时她便在这日积月累的岁月里偷偷喜欢上这大渊的首辅,常常打着弟弟的旗号来楚府向楚墨珣请教朝堂之事,每每天色晚了,她便宿在这间厢房里。
楚府安静清幽,却不失品味,前厅正门对着悠长曲折的长廊。
宋子雲怔怔地坐在角落的琴瑟旁,枕木之上已积着薄薄的一层灰,她鬼使神差地微微弯起食指拨弄一根琴弦,琴声悠扬转去,她又匆忙按在琴弦之上,琴弦在指尖震动发出沉闷的声音。
晚秋多雨,如细针般的雨雾蒙蒙地笼罩在两旁的青竹上,渐渐染湿长廊青石路,风声低吟,吹得竹叶沙沙作响,朦胧一片。
沉闷的琴声让宋子雲烦躁不堪的心安逸下来。
一阵脚步由远及近。
那人的脚步声很轻很慢,但她只闻得一下足音便已辨出来人。
她仰起头,目光正好撞见那人身披一身玄色长袍,衣袂在风中轻轻扬起,寒风作祟,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楚墨珣又一次就这样如画般走入宋子雲的心上。
“先生怎么穿得这般单薄?”
宋子雲想唤人来伺候却被楚墨珣制止。
“不知殿下来访,有失远迎,真是失礼。”
楚墨珣后退一步对宋子雲行君臣之礼,宋子雲看着这般礼数周全的楚墨珣,又想起她没规没矩来这和他一起喝酒的日子,心底徒然升起一片恼意。
“我……本宫来之前还以为先生以病为由拖着不上朝,”宋子雲盈盈秋水般的眸子望向楚墨珣,仔细一瞧他脸色苍白,整个身子瘦了一大圈,“没想到先生真的是病了。”
又是一阵闷咳,楚墨珣偏过头去强压喉间痒意,“殿下有何事派人来知会一声即可,怎么还亲自来了?”
“无事便不能来看你了吗?”宋子雲静静地站在原地,一身鹅黄色长裙映得她温柔婉约,眉眼如画,指尖紧紧攥着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是你府上,我们坐下说会话。”
“微臣不敢。”
你哪里是不敢。
“你若是不坐,我也不坐。你是知道的,五年前我赤脚在雨中站了一夜,太医说寒气入体,万不可久站。”
五年前那个雨夜如同今夜的她一直等着楚墨珣,楚墨珣低着头看不清情绪,却不再虚伪推脱,坐在相隔她三位的下首位上。
楚之端上两杯清茶,宋子雲提起茶嗅了嗅,“伯伯,先生咳嗽并不是秋燥引起,而是风寒入体,太医医嘱不能饮茶。”
楚之为难地看了看宋子雲,又看了看自家主子,不敢反驳,“茶能提神。今日内阁送来的折子还没过目,大人待见过殿下还得去书房。”
宋子雲问,“什么时辰了还要看折子?”
楚之答,“内阁太监在门房守着呢。”
楚墨珣微微皱眉,提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楚之,退下。”
屋外的雨依旧在下,绵绵密密落在前廊院中,宋子雲虽与他坐得不远,却感觉他俩相隔千万里。不知从何时起,明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却始终张不开口。
“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楚先生是大渊最聪明之人,十三岁便参加童试中案首,不及弱冠之年便成状元,入翰林院三年不到便为院首,不过短短几年已位列首辅。难道还猜不出本宫今日为何而来?”
“殿下造访可是为了翰林院院士一职?”楚墨珣声音冷清,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提起茶碗又喝了一口,手指捏着盖碗反复搓着茶香,发出清脆的声音,“微臣知道殿下的意思,但微臣还是那句话,时候未到。”
“先生所指的是忠烈公做翰林院院士时候未到,还是陛下亲政时候未到?”
“二者皆是。”
“为何?”
“天下学子自是以翰林院为首,忠烈公虽是新科状元,但人微言轻,资历不够,他做不了翰林院院士。”
“那陛下亲政呢?陛下已到束发之年,朝中人心攒动,久之恐大渊基业不稳,本宫实在不明先生说的时候未到是何意,既然时候未到,那何时才到?”
“陛下耳根稚嫩,容易被旁人左右偏信佞臣,还需历练,此时亲政并不妥。”
“所以你承认是你让时黎公然在上朝时驳斥我的奏本?”
楚墨珣低头默认,“微臣知殿下好意,但殿下今日来问微臣意见,微臣还是一句话,柳昱堂做不了翰林院院士。”
“你……”宋子雲一口闷气堵在心口,“想当年楚先生位列翰林院院首之时比忠烈公还要年轻几岁。”
楚墨珣捏着盖碗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柳昱堂并不是我。”
“楚先生是不是怕彦博成为第二个你?”
丹凤眼流转之间抬头看向宋子雲,不过只是一眼便默默闭上眼,他了解宋子雲的脾气,“这话殿下不该问我。”
宋子雲痛恨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她并不是这意思,她只是当真生气了,这个楚墨珣总有办法把自己真实的情绪给逼出来。
可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
他俩都没有再开口,直到宋子雲问,“你当真不知我今日为何前来?”
楚墨珣低头默不作答,外面的雨却有渐大之势,宋子雲神情凄婉,眉间蹙起一抹淡淡的愁绪,仿佛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终究化作一声轻叹,“不管先生相信与否,我是真的想来看你。”
“微臣谢长公主殿下关心。”
宋子雲恍然,那个目光柔和的楚墨珣和如今礼数周全的首辅楚先生合二为一,她热络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近思,如今朝局复杂,内忧外患,本宫有些累了。”
楚墨珣立刻起身拱手,“还望长公主保重凤体。”
他是这般恭恭敬敬,好似就差把她当菩萨拱起来了。
宋子雲突然笑出了声,她不是在笑别人,是在笑自己,只有自己从头至尾都停在那个雨夜,那个被他抱住的雨夜,“近思,我想问问你若是我出了事,你是否依旧愿意辅佐陛下?”
此言一出,楚墨珣终于抬起头看向宋子雲,“殿下何出此言?可是这几日有何危险?锦衣卫是如何办事的,臣这就加派人手保护殿下。”
换作以前宋子雲会为了楚墨珣的这几句话沾沾自喜,如今她却知他的意思,“我只是随便问问。”
楚墨珣又低下了头,不卑不亢地避开宋子雲热烈的目光,“君是君,臣是臣,微臣……”
宋子雲受够了他这副秉公执法的态度,双唇紧抿,“看看我。”
“殿下说什么?”
“我要你抬起头看看我,近思,我是羽南,不是什么长公主,你还记得五年前你对我说的话吗?我要你像五年前在内殿对我说话那样。”
“臣定当竭尽所能辅佐陛下。”
臣定当竭尽所能辅佐陛下。
宫墙渐远,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车轮滚滚将其碾碎,发出沙沙声,这句话如同魔咒反反复复回荡在宋子雲耳畔。
宋子雲嚼着这句话如同嚼着久泡的茶叶渣寡淡又苦涩,楚墨珣当真是过目不忘,这话和五年前在内殿里对她说的一字不差。
深秋的雨密如银丝,风裹挟着寒意从马车帘缝钻进来窜入宋子雲的后背,左膝突如其来地疼了一下,就跟髌骨间针扎似地,她倒抽一声冷气,“嘶……”紧接着是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膝上。
这是自打五年前宋子雲冒雨翻宫墙在雨夜中站了一夜落下的病根,一到秋雨季她的膝盖便会如针扎般疼痛。太医说寒气从脚底入体,她便遵太医嘱咐每年深秋与宋良卿去麓山温泉泡汤。
甜翠担忧地俯跪在她身侧,将护膝给她套上,“风霜露重,殿下可是又疼了?”
宋子雲的脑门上明明蒙上密密麻麻的细汗,脸上却丝毫不显,云淡风轻地摇摇头,将窗牖推开一丝缝,刺骨的寒风一股脑地钻出来,双膝疼得越发密集。
宋子雲轻轻发出笑声,“本宫不是疼,而是刚见一桩有趣之事。”
“殿下见了何有趣之事?”
“路边蹲着一只小馋猫统领三只硕鼠窜进富贵酒楼后厨叼走挂在竹竿上的腊肉。”
甜翠见宋子雲说得绘声绘色,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殿下又说笑,总是诓奴婢。”
“本宫何时骗过你?”
“殿下倒不是骗,”甜翠拿来一个金丝软枕给她靠着,“殿下是怕奴婢担心罢了。”
宋子雲两指捏住甜翠的下巴,微微抬起她的头,“等回程时本宫带你和香桃去富贵酒楼搓一顿如何?”
“奴婢谢殿下赏。”
甜翠浓眉大眼英气逼人,竖着高高的发髻,悉心地按压宋子雲双腿上的穴位,“这太医院到底是怎么办差的,怎么年年泡汤都不见好?下回见了陛下,可要陛下责罚这些老头子。”
宋子雲悄悄凑近甜翠耳边,“这你可就错怪太医院了,悄悄和你说,本宫这双膝寒症早就好得八九不离十了,本宫就是想偷懒,所以才每年借着这由头跟着陛下去麓山泡汤。”
“真的?”甜翠原本湿润的眼睛倏然一亮,随即双眸又暗淡下来,“殿下莫不是又骗奴婢。”
“当然是真的,你想麓山多好啊,有火炉煮肉、烧烤野味、还有满树甜甜的翠果,这么多好吃的,本宫早就想去了。”
宋子雲真是会蛊惑人心,被她这么一说,甜翠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奴婢也想吃。”
甜翠敲了敲帘布,探出头去沉了沉嗓子问道,“殿下问还有多久能到麓山?”
“回殿下话,大约还要三个时辰。”
“现下是到了何方?”
“刚出城,前头就是狮子山。”
甜翠看了看正闭目养神的宋子雲,“殿下,往年咱们都是跟着陛下一起去麓山,怎么今日不见陛下?”
“陛下自然是有事耽搁了,怎么,你想他了?”
甜翠跟着宋子雲最久,算得上是和宋良卿宋子雲一起长大的,宋良卿登基之日便是宋子雲出宫自立公主府之时,宋子雲要带走甜翠,宋良卿虽嘴上未说什么,还真是有点不舍得,但宫外毕竟不如宫内,再不舍也得放手。
甜翠点点头,“也是,奴婢许久见不到陛下,自然是想念的。”
说完这话甜翠瞥见宋子雲那暧昧的眼神,连忙解释道,“殿下误会了,奴婢和殿下一样心思,是真的想念陛下。”
“哦。”
“殿下又开奴婢玩笑!”
甜翠满脸通红,偏过头去不看宋子雲。
“好了,本宫不逗你了。”
甜翠故意岔开话题道,“殿下,宋之去哪了?每年他都跟着殿下去麓山,随行队伍里怎么没见他?”
鸦羽似地睫毛抖了抖,宋子雲慢条斯理地说道,“本宫派他去办其他事了。”
甜翠即刻不再多问一句,安静地退去一旁。
“殿下暂且歇一会,等到了麓山奴婢叫您。”
宋子雲向来浅眠,近日也因翰林院院士之职忧思忧虑,她在马车上神色困倦却不能安然睡着,指腹时不时按压太阳穴。
她记得五年前第一次去麓山,发生宫变之后不久的事,她与宋良卿一同前往。
楚墨珣刚位任首辅一职自是陪同他俩。宋子雲满心以为楚墨珣是因为他们姐弟俩惊魂未定,故而陪同前往。
那一年她刚过及笄,这是宋子雲受封为大渊昭和长公主之后第一次来麓山。
麓山温泉内,竹栅栏将这一方小小的泉眼围起,水汽氤氲,白布薄纱悬在半空,让宋子雲仰头既能看明月高悬,低头又不露春色。
她身披薄纱靠在温泉池边,手中握着一杯清茶,目光迷离地看向天空,她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任由温热的泉水包裹全身,消除这连日来的疲累,渐渐地全身绵软无力,困倦占据她所有的思想,双眼慢慢合上。
这几个月对于她来说简直犹如梦中一般。现下她脚踩着鹅卵石,脚心被温泉哄得暖暖的,双膝从未有过的舒爽,但只要离了这温泉,深秋初始便是她腿疾复发之日。
不过她不悔,她不悔翻宫墙出去,不悔被高廉捉了,不悔自己终不投降在雨夜站了一夜,落下这腿疾,至少她等来了她的英雄。
侍女撒完花瓣便退了出去,碎花瓣在水中漂浮慢慢散开,伴着温热的泉水透出淡淡的香气,热气腾冉熏得她晕晕乎乎,月明星稀,周遭只有偶尔几声鸟鸣虫叫,仿佛整个大渊都安静了下来。
可深秋初冬时节,何来夏虫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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