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娘第一次见姜四娘子本尊,打量罢,一时眼红脸绿,阴阳怪气道:“姜四娘子这样情急,瞧着倒像为这狂书生而来,从前姜老御史亲近清流,你们私底下不会认识吧?”
卫霁看向从萤,心道,原来这位就是姜四娘子。
他在翰林院里的挚友陆牧死于权贵间的相互倾轧,他送陆牧父母归乡时,听他们提起过姜四娘子,说是她洗了陆牧的冤屈,为他们写状本,向朝廷要来了烧埋银和抚恤金。
从萤没有理会王九娘,对谢妙洙说:“我小妹阿禾与卫音儿同时被掳走,我想与卫翰林进学堂查查,是否有什么痕迹。”
谢妙洙面色不虞:“人既是在学堂外丢的,关我谢家何事,你这是帮着外人泼谢氏脏水。”
加之王九娘在旁怂恿,无论从萤如何晓理动情,谢妙洙偏不愿放行。
此时从萤只剩一条路可走,就是与谢妙洙撕破脸,带着晋王的侍卫强闯丛山学堂。
若真如此,她与谢玄览,恐怕再无可能。
从萤缓缓吸了一口气,指甲攥得掌心生疼,勉强转身对随行的晋王亲卫道:“劳烦各位,帮我——”
话音未落,身后响起一道温雅从容的女声:“阿萤来了,怎么不请进去,阿洙,不要这样失礼。”
从萤倏然回顾,看见谢夫人缓缓走来时,如同抓住岸边的一根苇草,不由得眼眶一热。
她匆匆上前见礼,三言两语解释此行的目的,谢夫人果然比谢妙洙好说话,一边携她起身,和言细语安抚,一边着人去将丁舍留宿的学生都喊醒,以备从萤查问。
然后谢夫人的目光,在晋王亲卫身上停了停。
虽然他们身着便衣,可那森严气度不输谢府家丁,谢夫人是个有见识的人,心里自然有猜测。
但她见从萤焦灼紧张、欲言又止的模样,并未在此刻发问,反而说:“三郎不在,我向相爷请些人手,派出去帮你一起找,你只在学堂等消息,别乱跑,好吗?”
从萤心里五味杂陈,眼眶微红,情真意切道:“夫人大恩,从萤谨记在心。”
此刻,谢玄览远在百里外的官道峡谷上。
他手持千里目,瞬息不动地盯了三个时辰,身边扈从悄悄哈欠连天,小心问道:“要么属下近前探一探,王兆深到底带了多少人,起码能估个八成准。”
谢玄览说:“王兆深的狗鼻子是追西域獐子练出来的,百步远之外,你还没看见他,他就先闻见味儿了。何况八成准没用,我要知道他此次带回京的真正人数。”
狗鼻子底下数馍馍,扈从心道,眼珠子都瞪麻了又能数几个?
心中话音刚落,却见谢玄览放下千里目:“七千三百六十二。”
扈从:“……啊?这怎么数的?”
谢玄览摘了千里目,揉着眼角说道:“路近峡谷愈窄,王兆深共改了三次队列,第一次行九,无余兵;第二次行八,末队余二人;第三次行七,末队余五人。”
“七八相激五十六,七九相激六十三,交泰而生五百零四;有一数为七倍余五、八倍余二、九倍无余,此数为三百零六。观其队呈十四组,以五百零四乘之,加余众三
百零六,得七千三百六十二人。”
他语速倒不快,扈从却如听天书,十个手指头都快掰成麻花了。
谢玄览瞧不上他:“叫你平时多读书,《孙子算经》没背过吗?”
扈从羞愧摇头。
谢玄览:“一看你就没有满腹经纶的相好,敦促你读书上进。”
扈从:“……”
出外任到半夜,水米未进便罢,还要听谢三公子见缝插针地嘚瑟自己将娶一位才高八斗贤比诸葛的夫人,简直是身心双重折磨。
只是他并不了解谢玄览。
这些话,与其说是嘚瑟给旁人听,倒不如说是欲盖弥彰,安抚自己心里患得患失的不痛快。
谢玄览揉着酸麻的肩膀站起身:“走吧,快马回程,在西大营落脚,明早直接去城门迎接这位骠骑将军。”
寅中时分,谢玄览赶到西大营,无暇休整,只简单沐浴更衣,然后召来几位出身奉宸卫的将领,仔细交代了一番他的计划。
于此同时,晋王亲卫在城内搜查了一夜后,前往丛山学堂,向从萤汇禀寻访的结果:
“沿河一带人家皆已询问,确有洗衣妇前后见四位小姑娘在河边逡巡,有两位挎篮向北。”
“官府造簿上记载的人伢子皆已访罢,未见两位姑娘踪影。”
“四下城门皆访罢,昨日午后未见可疑之人出入。”
从萤正在翻阅丁舍学生的平日习作,闻言搁下册子沉思良久。旁听的卫霁不由得急声道:“难道她们仍滞留城中?”
从萤说:“非只城门才出入外城,云京许多豪强人家,都修了通往城郊的暗道。”
“那就是被谁家不长眼的纨绔掳走了,”卫霁声音隐隐作颤,“若我妹妹有个长短,我必活剐了这些为非作歹的国蠹!”
从萤看了他一眼,见他俊秀面庞上的恨意不似作伪,不由得心中慨叹,这位清寒出身的卫翰林,似乎对世家抱有强烈的敌意,却偏偏叫自己的亲妹妹冒顶河东卫氏的身份,进到丛山学堂读书。
她看透却没有多问,卫霁心领她的善意,对她倒十分敬重。
从萤说:“昨日河边出现过四个小姑娘,除却阿禾、卫音儿、怜君,不知另一位是谁,请卫翰林再仔细想想,令妹在学堂里真的没有得罪过人?”
卫霁:“音儿乖巧懂事,不会主动结怨……”
他苦思无果,只好又埋首去翻丁舍学生的籍贯名册,从萤走到一旁低声问晋王亲卫:“殿下可还有别的交代?”
亲卫惊讶于她的敏锐,颔首道:“殿下说今日骠骑将军王兆深入京,早朝他要在场,让四娘子凡事不要心急,无论发现了什么,都等他一起。”
从萤眉心微蹙:“骠骑将军今日一早入京?”
亲卫确认:“是。”
那可真是奇怪,从萤心想,王九娘是骠骑将军的亲妹妹,昨夜她不在府中等着迎她哥哥,为何在谢六娘身边盘桓不去?
她转身在堆积如山的文册中翻找,很快找到了上个学季的考课文册,果然,卫音儿的评考处处压了王十七娘一头。
她瞥了卫霁一眼,想了想,暂未以此事惊扰他,牵着怜君的手走出去。
天光徐徐变亮,丛山学堂提倡早起苦读,留宿的学生已开始了晨诵,归家的公子女郎们也停马门前,三三两两地迈进学堂里来。
嗡嗡然然的读书声里,从萤一身素青裙衫站在学舍廊下,虽彻夜未更洗,却不见丝毫狼狈,气度之悠远从容,仿佛晨风所化、雾露经润。路过的学生,无论男女长幼,都要悄悄看她几眼。
王家两位娘子进门时,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怜君依从萤的叮嘱,半躲在她身后,故意指着王十七娘小声说话。谁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从萤冷眼望向王十七娘,果然见她脸色大变,竟然转身要跑,却被王九娘拽着胳膊拉回来。
晚了,已经露怯了。
从萤对阿禾的下落有了猜测。
从萤往见谢夫人,委婉询问能否带她去趟王氏府邸。
她知道这请求令人为难,就算编造再得体的理由,王家也知道她是去翻查阿禾的下落。而王谢同为云京世家,谢相与王太尉在官场上利益交错,并不方便将关系闹僵。
所以从萤也只是不抱希望地试一试,没想到谢夫人竟答应地十分痛快:“昨日城南庄子刚送来一批姚红牡丹,咱们挑几盆,你随我一同去拜访王夫人。”
说这话时,谢玄知的妻子孟氏也在场,趁谢夫人更衣的间隙悄悄道:“眼下毕竟非亲非故,婆母帮她找人已是情分难得,值得为了她再得罪王氏吗?”
谢夫人说:“不然非亲非故,如何变成亲故。这位姜四娘子,是个将情分看得极重的人,轻易不欠人情,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叫我帮她,她必长记在心,所谓君子之情久,小人之利短,为了她得罪王氏,倒也值得。”
又想起跟随从萤左右的晋王亲卫,谢夫人不由得轻叹道:“何况姜四娘子这样出挑的人物,非只三郎长了眼,我若不搭手,单凭他这憨货,未必守得住不世之玉。”
谢夫人携从萤同车而行,到了王氏门前才递上拜帖。
趁府卫入内通禀之际,从萤附耳与谢夫人道:“若王夫人避而不见,夫人不必为我硬闯,我此番只为确认阿禾是否在王家,如何要人,需另做打算。”
谢夫人道:“做戏要做全。”
王夫人却很快迎出府,着人接了那几盆姚红牡丹,连连夸赞。
她热络地邀请谢夫人和从萤入内,姿态大方敞亮,甚至不待旁人提,主动说道:“我府中各处花也开了,姐姐若不嫌弃,请随意看看。只是我家老爷去早朝前点了酒食,非我亲自去备不可,还请姐姐原谅我失陪。”
谢夫人与她虚与礼让一番,见她真的甩手走了,与从萤相视,轻轻摇头:“王夫人这模样,是真的不心虚,不怕搜找。”
从萤:“阿禾不在这儿,但她明显知道咱们的来意,阿禾的下落与王氏脱不了关系。”
谢夫人问:“接下来你如何打算?王家九娘与十七娘仍在丛山学堂,要不要……”
“不可。”从萤想也不想就拒绝道:“咱们没有实证,贸然质问为难,反而落了把柄。”
王太尉在朝中举足轻重,王四郎又大胜归京,王家并非可以任意拿捏的软柿子,即使谢氏也要顾忌几分。
从萤想了想说道:“今日随夫人出行的侍女与我身形相仿,我想借身衣服穿。”
两人装模作样在王氏府邸逛了一圈,又故作失望地铩羽离去。
待登上马车,阿萤迅速与谢夫人的侍女更换衣服,寻了个合适的机会,从王家尾随出来的盯梢下溜走,快步往城门的方向跑去。
她马术不精,本想拦路租驾牛车,一听要往鬼哭嶂去,纷纷摇首摆尾跑了。
阿萤别无办法,正犹豫是否要独自骑马时,一驾外观古朴、刻意做了旧的马车停在了她面前。
车帘被一只苍削如玉的手挑起,端坐其间的晋王甚至未来得及换下朝服,冠间赤珠衬得眉眼端方,像一尊将被抬去游行的俗神像。
她张了张嘴,回身瞧瞧,晋王府的侍卫并未跟上来,那他怎么……
晋王朝她伸出手,将她带入马车中,一瞬间他的动作几乎要拥她入怀,却又克制着放开。
天知道他差一点又没追上……
心中焦灼渐渐平息,晋王眼尾带笑,语气却不大高兴:“说你谨慎惜身的人真是瞎了眼,敢一个人闯土匪窝,我看你胆子很大。”
从萤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殿下怎么知道?”
晋王:“我猜的,能掐会算,带上我你不吃亏。”
从萤:“……”
太金贵了,有点怕土匪窝的空气呛着他。
然而正如她没有推辞谢夫人的帮助,晋王的好意令她更加难以拒绝。
她为救小妹愿不惜性命,可孤身上路时仍会感到惊惶,直到方才见到晋王,她承认,刹那感到的先是安定和惊喜,然后才因理智而生出各种担忧。
眼下可如何是好?
今日并不是个好天气。
山路上雨雾弥漫,前后皆不见行人,除却驾车侍卫与马儿,这方静谧湿润的天地间,竟只剩从萤与晋王
为免她不自在,晋王执卷看书,偶尔想起来才翻一页,时快时慢,明显心不在焉。
最后索性不装了,搁下书,只专心盯着从萤。
从萤只好说些什么:“我想起第一次与殿下同行,也是此刻的天气。”
只是那时因不知晋王的意图而感到忐忑,如今虽前路未卜,晋王的存在却让她感到心安。这心安的感觉,像是从前见到三公子时一般,如今分给了另一个人,又让她感到些许窘迫。
她的五味杂陈都写在脸上,生怕他接了什么让她更难堪的话,连忙转了话题:“今日早朝,殿下见到骠骑将军了吗,听说他很年轻。”
“见到了。”晋王说:“虽然年轻,不过尔尔。”
从萤:“可听说他又要进爵了,三十封侯,在本朝并不多见。”
晋王嗤然轻笑:“若当年谢三也去西北,今日怎会轮到王四沐猴而冠?可惜……谢三那时年纪太小,拗不过谢相,偏又姓谢,皇上也不会容许谢家再出个将军。”
接着他又说:“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若去了西北,就遇不上你了。”
从萤:“殿下竟然对三公子如此熟悉。”
熟得好像趴在谢家墙头写过起居注一样。
晋王长睫落下,笑得似真非真:“也许我曾与他同吃同住同长,但你只瞧见他,没瞧见我。”
从萤:“……殿下真有奇思妙想。”
她只当是问到了机密,晋王不想回答,扯了个玩笑话敷衍,便没有深思。
晋王也没解释,继续说道:“不过谢三倒是把你劝告的话听进了心里,意识到了鬼哭嶂的土匪有猫腻。今日早朝,王兆深请旨要上山剿匪时,谢三不顾淮郡王的拦阻,站出来与王兆深相争。”
“那他争过了吗?”
“没有。”
从萤:“……”
晋王正要解释原因,马车骤然一停,从萤聚精会神未提防,整个向前扑进了晋王怀里。
晋王看似孱弱,手劲儿却大,牢牢扶稳她,从容一笑:“鬼哭嶂到了,容我换身衣服。”
从萤背身过去,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约一炷香后,望着晋王换好的衣服,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话说今天清晨,谢玄览在西大营好一番布置后,直接去城门迎骠骑将军王兆深入京。
凤启帝给了王兆深极大的体面,大开承天门,令淳安公主率文武百官亲迎。
然而王兆深似乎被淳安公主将其妻印信投湖之事惹怒了,故意在淳安公主面前御马不下,以一副俯视的姿态说:“劳公主一妇人相迎,却不知我朝好男儿何在?”
此言挑衅之意,令公主党义愤填膺,世家党幸灾乐祸。
这本不关谢玄览的事,他只负责接管王兆深的从兵,待清点罢人数,发现比他昨夜所见少了四千人,不由得气笑了:“小子贼胆,在京畿藏这么多重甲兵,是打算造反吗?”
他便见不得王兆深小人得志,拾起城楼上的神臂弓,以细鼓槌作箭,张弓如满月,隔着数丈的距离,一槌射中了王兆深的马前膝。
马腿弯折,王兆深猝然滚下,华丽的金盔先着地,“当”地一声,正正好给淳安公主磕了个响头。
耳边传来谢玄览高扬的嘲讽:“我朝好男儿,头真响啊!”
这场景实在太滑稽,公主党与世家党皆笑作一团,只是世家党们捂着嘴收敛地笑,在王兆深怒目扫来时迅速正容,一同指责谢玄览不成体统。
甘久低声问淳安公主:“殿下,谢三这是什么意思?”
淳安公主无喜无怒:“狗咬狗罢了。”
王兆深很想跳上城楼将谢三收拾一顿,只是念着另有要事,不得不暂忍一口气,更衣入朝。
很快他就后悔没削谢三了。
根据王氏和淮郡王的安排,此时云京城外二十里远的鬼哭嶂正山匪泛滥,杀人越货,祸及云京百姓,引起了极大的民怨。
谢玄览的哥哥谢玄知派人上山剿过一回,因淮郡王从中通风报信,并没有什么成果。
朝堂内外隐有流言,说谢氏和贼寇勾结,每次出兵剿匪,连贪朝廷粮饷加收贼寇孝敬,起码赚得二十万两。谢玄知气坏了,为谢氏清誉,主动请辞剿匪事,王太尉自然允准,剿匪的重任就空了出来。
今日王兆深入朝,受凤启帝嘉奖后,马上提出要上鬼哭嶂剿匪。
他说得情真意切:“臣既率三千勇兵归京,岂忍见天子卧榻之忧,京畿百姓安危之患。若朝中无人可担此重任,臣愿即刻上山剿匪,妖氛不扫,誓不进爵!”
这番经幕僚润色过的说辞,到底是有气势,朝臣们纷纷点头。
不料谢玄览也跟着跳出来:“臣也一样,臣也想去!”
王兆深眼皮狠狠一跳:“你凑什么热闹?”
谢玄览:“京畿本是二十四卫的辖区,我哥不想干,自然轮到我上,王将军才是来凑热闹的。”
王兆深冷笑:“听说谢氏在鬼哭嶂修私宅,我看你想剿匪是假,想捞钱才是真。”
谢玄览:“那就要问问淮郡王殿下,这鬼哭狼嚎的晦气地方,到底是谁想住。”
被点到名的淮郡王不得不站出来说道:“谢氏修宅子,未必与剿匪有关。”
他当面端水,王谢二人争执不下,凤启帝转头问淳安公主:“淳安,依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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