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乔装买盐的辽军消失的第六天,狄青下了一个决断:是时候发起总攻了。这一次,不仅要打胜仗,还要把战线往前面顶。宋军驻扎了近一个月,大军耗费粮食无数,如果仅仅拿下三个州,不算太子殿下那边的意外之喜,从性价比上不能令人满意。
狄青想更贪心一点。
为了拿出让满朝文武继续支持的战果,他准备再多拿几个州。
但贪心也有贪心的底气。狄青的手中还有许多新搓成的火药球——是他写信问太子殿下要来的。如果说狄青第一次在汴京郊外看它时,还像在看洪水猛兽,那么此时此刻,就像热恋中的情人一般眷恋依赖。
谁让它,是大宋军队能战胜辽国骑兵的最大倚仗呢。
火药球最先出现在宋对西夏的反击中,虽然也用在了进攻朔州、武州等战役里,但毕竟只是个小规模战役。辽军的大部队对它的了解还相当模糊。幸存的士兵们,对它的描述都相当抽象,还充满了神话色彩。
以至于今日,辽军的将领对有没有这玩意还半信半疑呢。
狄青打算这次让他见识个明白——最好亲眼看到火药球逢山摧山、遇水起浪的威力,好彻底明白大宋收复十六州的决心和手段。
他做到了。
随着宋军们熟悉的巨响想起,他们宛如闻到了猎物的捕食者般,瞬间兴奋了起来,呼喊着杀进火药球掀起的滚滚浓烟里去。而被饿了一整月,集体瘦了一圈的辽国的士兵战马们哪里是对手?就连逃跑的动作,也比往常迟钝三分。不少人甚至还愣怔着,就感到一阵剧痛,成为刀下亡魂。
最引以为傲的骑兵大败溃散,留下的守城的步兵们更加不堪一击。他们甚至在狄青祭出下一轮火药球之前,就打开城门投了降——供养辽军军队已经让城中百姓饥饿不堪。他们只想吃口吃的。倘若宋国给得起,投了又何妨。
这正和了狄青之意。
没办法啊,攻城饭时候不得不炸,原先被炸开一个大洞的城门成了自己的盾牌后,还不得苦哈哈地自己修补?免了这一道工序,还省去不少麻烦,是正正好的。
于是狄青光明正大地从正门,率着精兵走入一道又一道城门里。一直走到了十六州的腹地,也就是蔚州等地。在这里,大宋的影响力就小了很多。毕竟此地不和宋国接壤,棉衣、蜂窝煤什么的也没卖到那么远。
这些地方生活的人民们,对宋国军队的印象只有一个:好像挺弱的吧?那他们进城的话,应该比凶狠悍勇、刮得地皮都不剩的辽人好上那么一点的吧?
天知道,当本地乡民发现自己辛苦春耕的秧苗们全进了人和马的肚子时,他们有多绝望。但难道还能和当兵的去讨说法吗?他们就算吃了,又能怎么样?村民们只能捏着鼻子,趁着春天的尾巴掏干家底再次播种。
就算有再次被吃掉的可能,但如果不种的话秋天就只能饿死。
村民们想要的,只是个能安安稳稳务农的春天而已。
他们曾远远地见过宋军的军容。比辽人矮,但各个都看起来吃饱了,连马匹都油光水滑。这让他们既放心又担心。既然吃得饱,按理说是不会来胡作非为的吧?
但是万一呢?
万一吃饱了,胡作为非得更有力气了呢?
好在他们遇到的是宋军,而且是被强行灌输了四年《求知报》的宋军。是被国子监尖子生们耳提面命“之乎者也”和“仁义礼智信”四年的宋军。不说各个是道德标兵吧,道德水准远超平均水平。
至少比北宋末年,到处都是招安成军队的土匪们好太多了。
这样的人,在保证温饱的前提下,很少有去强抢老百姓的。当然了,他们也有一份自己的优越感——你村民米缸里的粮食再好吃,也是混着麦麸壳的糙米,那是我小时候吃的。比得上我现在装在罐子里,蒸得松松软软、还可以配上酱料吃的土豆泥么?
没我吃得好,我为什么要抢你?
于是,在辽军被冲垮、不得已撤退之后,抱着破罐破摔心情的老百姓,和宋军达成了秋毫无犯的诡异平衡,建立起了初步的信任。
当然,在狄青开仓发放便宜青白盐和蜂窝煤收买人心后,宋军、辽民之间又是另一番其乐融融的光景了。
盐从哪里来?
当然是从扶苏下辖的灵州运来的。在狄青奋勇向前拼杀的前提下,他则借这段时间,借着草木灰和青白盐的东风彻底收服了灵州,还打通了灵州和云州、汴京之间的要道。
灵州位于后世的甘肃省,有阴山与横山天险作为阻拦,单凭人步行近乎寸步难行,唯有骑兵才能跋山涉水劈开一条生路。西夏也是依靠这两条山脉,占尽了天险的便宜,盘踞西北不动摇,让宋辽两大国都难奈他何。
但有了火药球,一切就不是问题。炸山的风险太高了,一不小心就会山体滑坡,扶苏不是地质专业可不敢轻易操作。但是拔除一路上西夏建立的寨堡就轻松多了。
点燃,投石机,砰——
每当这个时候,扶苏都会感叹自己当初的灵机一动来得多合时宜?没了火药球,他们控制这条狭小的要道,不知道该填进去多少人民呢?
现在好了,拿下灵州和汴京、云州直线距离上的一整条西夏寨堡,打通两国之路,就算甘肃和河北隔着黄河、太行山两道天险,也可以取道云州,物资运送得轻轻松松,好让狄青收复人心进行得更加如鱼得水。
汴京的百姓们,甚至享受了一整个月的低价优质青白盐供应。运气再不好,一开始没排上队的人家也在后面成功上车,囤了至少半年的食盐在家里,日子好得简直像做梦。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太子殿下那封草木灰的文章登载出来以后,他们到手的盐质量又上了一个台阶,连最后的一丝苦味都近乎于无了,只剩纯正的咸味。是草木灰水的妙用么?
而此时,已值仲春。
仲春,农忙十分已过,大宋风调雨顺,北方战线的好消息接连传来,整个朝廷陷入了一种满足的倦怠之中。官家上朝时步履生风,因为满朝尽是夸他和夸儿子的。下朝时满怀期待,因为说不定就有新的捷报传来。
就连十几年来,一直看不对眼的妻子曹皇后每次看到他时,都带着和气的笑意,会跟她分享肃儿的好消息。要官家自己来说,就算他此时禅位,也没什么遗憾了吧?
幽云十六州已夺其七,武功已经迈过自家亲爹和亲爷爷,直逼太祖。文治上,庙堂之贤臣济济一堂、天下河清海晏。盖棺论定,必然是个极好听的美谥。
当然,官家更加知道,这一切不是因为他自己多么能耐,一多半都要归功于他的好大儿。所以他更不好意思侵占儿子的功劳。不然,儿子践祚之后发现无事可做,在位期间留下的功绩反不如太子时候多,谥号加不到顶格,可怎么办?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像野草一般疯涨了起来再也按捺不住。甚至官家的梦里都出现了这事:他住在福宁殿每日自由自在、含饴弄孙,几个老臣们偶尔进宫探望他,夸个不停。当然夸的不再是今上,而是他怀里的小皇孙。
原来肃儿之子,竟然又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
这个梦境太过于美好,仁宗从梦里醒来时眼神发直,怅然若失。上朝时看到了梦中见到的臣子们,甚至几度恍惚,还被臣僚们误以为生病了,隐晦地关心了几句呢。
寻常的关心,官家必不会放在心上。但范仲淹的一句话却深得他心:“您当自保重身体,若有什么闪失,前线的太子殿下该如何是好?”
一句话说得官家身子都抻直了。
对的对的,他得保重好身体,万不能让自己的什么病毁了前线的大好局面。就算私心里希望儿子“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不孝的帽子一被有心人扣上,就是终生的污点。
让肃儿染上污点?怎么可能!
官家绝不接受。
所谓心病也是病,稍有不慎,就会酿成身体上的大病。官家深知此理,决意好好排解心绪,找人倾诉一番。
他在心中过了一番倾诉的人选,首先,大臣们恐怕是不行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被他提拔起来的官员并不乐见太子上位。范仲淹、富弼他们……也不行,他们肯定会说太子殿下太小,您当君父的得当起责任来。
官家忍不住苦笑,哪里担了责任?占尽了便宜还差不多!
同理,妃子也不可行。
那么就只剩下皇后了。当皇后和当太后想来区别不大,肃儿亦是她的儿子,不如听听她的想法?
官家打定了主意,向坤宁宫走去。
他向曹皇后倾诉了自己的想法,和官家预料中的所有都不同,曹皇后第一个反应竟是笑出了声。
“一个不愿当太子,一个不愿作皇帝,今日我方知你们父子二人血脉相连,秉性亦如此相似!”
第143章
“一个不愿当太子, 一个不愿作皇帝。今日我方知你们父子二人不仅血脉相连,连秉性亦如此相似!”
曹皇后说道。
话音方落,仁宗愣了一下, 细思一番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没有父亲被夸“儿子肖我”时不会开心展颜。但是相似的地方如果是不恋权这一点, 放在天家父子上,就很让人头疼了。
皇后刚才发笑, 也是因为参透了这点吧?
仁宗忽然想到了什么, 小心翼翼问道:“依皇后之见,若朕向肃儿提起禅让一事, 他会反应为何?”
“……”曹皇后静静看着他:“官家自己心中难道没有答案么?”
仁宗:“……好吧。”
想也知道, 肯定还会说“我还小呢”“阿爹你要负起责任啊”之类的和范仲淹、富弼他们如出一辙的话来。严重点若是收到风声,还会窝在西北不再回来了。
这绝对是肃儿干得出来的事!
但官家甚是不甘心, 他向曹皇后描述了一番自己前两天那个梦:“能亲眼见证肃儿执掌天下, 能含饴弄孙,皇后你就不心动么?”
曹皇后神情微妙:“自然心动, 不过我努力活久点应当也能看到吧?”
官家:“……”
对哦,他和皇后还不一样。自古皇帝践祚都有皇太后。但太上皇古往今来根本没几个。
但曹皇后被仁宗所描述的画面打动, 心思反而活泛了起来。她在“能早些见到肃儿荣登大宝”和“遵循肃儿自己的意愿”两个念头间疯狂被拉扯, 一时竟分不出谁胜谁负。
主要是吧, 唉,凭肃儿自己的意愿和性子,肯定只想当一辈子太子。甚至这太子之位都是好不容易求他坐上的。
夫妻俩对视一眼, 眼底都有相似的无奈。
“对了, ”仁宗忽然想起一桩旧事, 他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皇后你可知道,肃儿为何那么小的年纪时,就对太子之位格外抗拒?”
寻常的小孩子, 要是突然蹦出什么不合常理的念头,一般会被认为是大人教唆。但肃儿可不一样,三岁就能倒背四书五经的天才。不能拿一般对小孩的经验揣测他。
官家甚至怀疑过,是不是后宫有谁对肃儿说了些什么?但是也没理由啊。曹皇后生的是嫡长子,她又十足地疼爱肃儿,何苦说些把他往火坑中退的话?
至于别的妃嫔,肃儿跟她们全都不熟,对面都认不出来。就更不可能被教唆了。
这个问题,曹皇后也不止思考过一次。只不过她和官家关系清淡,从没交流过。但既然官家问起了,她也娓娓道出自己的推测来:“会不会是,肃儿幼时读过史书,看到了一些不太幸运的太子?生出了误会来?”
“譬如说,申生、赵公子章、公子扶苏、戾太子、常山愍王、章怀太子……”
曹皇后说出一连串不重样的倒霉太子,仁宗听得越来越沉默。当她说完后,他在心中悄悄补充了道:“燕懿王”。
燕懿王,也就是宋太祖序齿次子,实际上存活的长子赵德昭。太宗皇帝践祚后数年,此人因受太宗训斥,惶恐自刎而亡。自他死后,风言风语从未止歇。
虽然太宗皇帝名义上兄终弟及,合乎礼法与五代十国以来的惯习,但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官家自己的心里都有疑影。他在想,肃儿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对太子之位避之不及吧?
肃儿并不抗拒为民请命,担任首领时也相当能服众。他对东宫之位的抗拒,不似对其沉重的职责,倒像是对那个位置本身充满抗拒。
嘶,所以还真的很有可能。
皇后说得有道理。
“所以,您也觉得像么?”曹皇后问。
“嗯。”官家说道:“若皇后所言果然为真,朕今日方知,当初肃儿他在奉先殿愿意答应朕,到底是抱着何等的决心啊……”
明明知晓这种可能性,却还是一眼看出他治下江山隐藏的积弊,愿意出手进行改革。那时候他还说自己要功成身退,难道他不明白“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吗?
可肃儿还是同意了。
官家一直一来都以为,那场交易里是自己让步更多。结果曹皇后的两句话,却让他轻易地改变了想法。
正因如此,把皇位亲手交到肃儿的手上,朕才能放心。不仅是朕的亲眼,还要当着百官的面、天下见证……
一个念头,渐渐在官家心中成型。
扶苏哪里知道,远在汴京城的娘娘随口一句话,就差点让他从掉马的全世界路过。好在官家是个爱自省的好人,从来只感叹自己做得不够多。怪先祖、怪自己,也没怪到历史上某倒霉蛋公子的身上,才让他逃过一劫。
他现在正想着,该怎么更进一步。
就算他先拿灵州,再接连攻下寨堡,和灵州相隔极近的西夏首都兴庆府也毫无动静。估计城内的一帮人杀红了眼,养蛊的剧情到达最高潮,根本无暇他顾。
扶苏也不急,打算等他们最后拼出个蛊王时自己再去摘桃子。希望那时候的得胜者,发现除了兴庆府外,整个西夏再无什么根据地时,不要太过惊讶吧。
他的目光,放在了一座山上。
先前有云,从西夏的盐要运到蔚州、涿州等广阔的平原上,需要绕行取道于云州。之所以不能直线距离通过,正因为路途上有太行山和黄河两道天险相隔。
控制这两道天险,对于稳固领土至关重要。
此外,分隔了幽云十六州中山前七州和山后九州的还有一道燕山。辽军溃散时就是从燕山撤退到北面。现在,山后九州被拿下一多半,剩下的两州也地处平原地带,有了先前的经验,攻破、实控只是时间问题。
但还有更北边的山前七州呢?不迈过这道燕山,该如何拿下?辽国完全可以抱守天险,弃掉农耕区断尾求生。他们本就是个以游牧立国的国家,经略山前七州,每逢秋冬就掠马南下骚扰,说不定日子还会过得更舒服点。
所以,太行山和燕山,先去哪个?
扶苏手中拿着舆图,沉思了好久。突如其来的一阵风让他眯起了眼睛。但这道冷风忽然让他回想起了什么。
父皇梦里说过的——当你意欲攻伐某地时,你最好有压倒性的优势。这句话反过来讲,当你身负绝大的优势,你最好真的把它运用到极致。
人心之利,破坏只要一时,但养起来须十年百年之计。但火药球呢,它的优势却是立竿见影的。所以,当扶苏手中真的有火药球时,不用到淋漓尽致,更待何时?
“我们去燕山。”他指了指舆图上那一条短短的山峦:“出发须小心些!说不定会遇上辽军的残兵,多派些斥候探路!”
别的事情,左右可能会多说两句。但军令上,他们对主帅从不顶撞。
“是!”
燕山这边,还是平原。一翻过去就是气候高寒的内蒙古高原。仲春四月还冷得像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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