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今年也十九了吧,放任这样的流言下去,估计她撑不了多久,就要主动退婚了。
主母这样想着,嘴上叹了一句:“可怜那姑娘了。”
若是真心疼,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一旁的嬷嬷也顺着表面宽慰道:“是那姑娘无福,受不住公子的福泽。”
嬷嬷早就打探过文家姑娘的底细,颇有些惋惜道:“夫人,文小姐除了身份不配,其余都是拔尖的,不如赏她个妾室的身份,进来也是个安分的。”
这个事主母并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以什么由头?有婚约却是个妾,错处不就到了自己家头上了?
舍一个后宅妇人,全一个脸面。
根本不用权衡。
看主母只是啜了口茶,嬷嬷自知食言,垂头恭敬立在一旁。
门外杂乱的脚步越来越近,大丫鬟着急忙慌地跑进来,一见主母连忙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可抬头还是对上嬷嬷略带不满的眼神,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道:“不好了,文家小姐出事了。”
今日王家摆赏雪宴,因为这是王家嫡女第一次着手操办宴席。这无论对官宦人家还是世家女子而言,都是很重要的,就像是女子的一场科考一样。
以往文有晴都是座上宾,题上两句诗,主家也有面子。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王家不知为何还是请了文有晴来,于是尚未病愈的文有晴专门来捧场,谁知进来便遭了轻待。
“王家按理送的帖子,她便去了,也不知避避嫌。席上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偏又故意问起那婚诗来,大家左一言右一语,根本揪不出刺头来。那话说的实在难听,文小姐回了句‘你们打听来的事情,我从不清楚’,便要离席。偏一小姐打翻了杯子,文小姐绊了一个踉跄,竟吐血昏死过去。王家和文家全都乱了,但要紧的是现在口风全变了。”大丫鬟一股脑地把打听到的事情全部吐了出来,生怕错过一点消息。
主母王氏停住了要去王家的脚步,眼神精厉道:“变成什么了?”
大丫鬟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说是老爷夫人不守诺,让人编排了那些话,生生把一个妙龄女子拖死了。”
广袖中的手霍然攥紧,主母淡淡扫了一眼大丫鬟,“我要听他们的原话。”
大丫鬟深知主母的脾性,立刻跪地回禀:“席上的公子小姐都被吓到了,都开始同情温小姐,说他们也是从长辈那听说的,文小姐确实也从来没说过婚约的事情。若没有这婚约,应该早解释清楚。若有这婚约不愿履行,也该说清。”
一语毕,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第2章 清修庵
真是推的一手好锅,若不是借他们的闲话,她崔家也很难退掉这婚。纵使她崔家不愿,文家姑娘这事情九成也是他们造成的。
主母这样想着,慢慢坐在了廊下椅上,忽然,她眸中闪过精光:“你说一个小姐打翻了杯子,谁家的姑娘?”
丫鬟不明所以:“是谢家二女儿。”
一切就说通了,谢家自出了那女学士之后,代代女儿都争一个才女之名,之前这谢二小姐一直被文有晴压一头,这不小心打翻杯子更像是落井下石。
少不了谢家为了脱责祸水东引,真是……
王氏立刻道:“把谢家女儿的卷轴给官媒送回去,就说算了八字福薄,克子和。”不让她儿子好过,谢家也休想安生。
不多时,坐在廊下的王氏就迎来了从宫中回来的儿子。那样的少年走近,缓带轻裘、龙章凤姿,周边的氛围都活跃了起来。
从小给他的都是最好的,养的也是完美无瑕,绝对不能有一段有瑕疵的婚约,也绝不能脏了他的手。王氏暗暗攥紧了手中的丝帕。
崔君集目力好,行到母亲近处,规规矩矩朝母亲行了一礼,道:“母亲福安,怎么坐在外面,儿子扶母亲进去。”
王氏起身,任由自家儿子扶着,道:“子和,马上就到先后祭日了,你这几日多陪陪太子,倒不用回来地那样勤。”
崔家一家子不像亲人,更像师生君臣。要不是晨昏定省,崔君集也不想总待在家中,便应了下来。
明明是午食时分,母子两说了几句话就无话可说了,王氏以累了为由,让崔君集回自己的住处。
等崔君集离开,午食准备齐整。王氏边用膳边想着应对之策,吃完饭,方法也想出来了,她从容地漱口、净手,道:“去拿些五十年的山参和药材,我亲自送去。”
王氏不想让崔君集知道,但崔君集已经十六,不是小孩。他听着自己的书童说着今日宴会上的事情,微微蹙了眉:“绊了一下就吐血了?”
想着前几次的灵动少女,时不时地有分寸地在人群中出一下风头,那样有活力,实在不免让人生疑。
书童也不说真假,只道:“三小姐也在场,回来被吓得脸都是白的,还嘟囔着与我无关什么的。”
崔君集还是蹙着眉,他三堂姐惯会嚼舌根,只是嚼舌根就吓成这样,看来那场面确实很难收场。不过这些小事家里会处理干净的,他最先要做的就是获得太子的信任,于是翻开了先皇后的诗集,他边看便道:“收拾几件衣服,进宫。”
“公子不用完饭再走?现在已经这么晚了,进宫怕是……”话没说完,便被崔君集一个眼刀扫了过去。
书童狠狠打了自己僭越的嘴一巴掌,立刻命人收拾东西,自己去安排马车。
书上的字不怎么进脑子,崔君集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他心中还是在想着每一种可能,之前的那些谈资他不是不知道,但没说到他身上,他从不在乎。如果这是那文家小姐为逼他就范做的局,他实在佩服。
但也会让她计划落空。
那样的女子确实亮眼,但家世不足以做他的妻子。
昌乐九年秋,文有晴已经在京郊沽益山的尼姑庵待了大半年了。
院子里有棵桃子树,桃子水灵,比春天的桃花看着喜人。
文有晴打扫完院落伸了个懒腰,拉着来送蜡烛的小尼姑,道:“会爬树吗?”
小尼姑性子文静,赶忙摇头:“施主要吃,叫人去摘就行,千万不能自己爬上去。”小尼姑知道这小姐外祖家捐了许多香火钱,只是一个桃子,别伤了这尊大佛的身体。
文有晴对爬树没那么多兴趣,只是专门找人来,难免被别人说出去,那她哪是来清修的,分明是来享乐的。
幸亏那树不高,于是文有晴让小尼姑找来网兜和杆子,她自己够。
第一个桃子下来,文有晴就没接住,听见墙后“嘶”一声。
完,砸到人了。
四时匆忙出去,引回一绿衣俊朗少年,脸上倒是没什么伤,看样子没砸到脸。
少年进来后也规矩地站在门口,仰头看着树上的桃子,满头薄汗,一脸的羡慕。看装扮,肯定是来祭拜的贵公子,而且还是累得不行的。
文有晴认识大多公子哥,这个实在有些面生。
要么是家世过于显赫,要么是家世过于低微。
总不会是崔家无聊到专门找人试她的吧?
文有晴大方行礼,让四时去洗桃子,道:“实在抱歉,让公子遭了这无妄之灾。公子怕是走错了地方,真人殿在山腰,这里是清修院。”
那人闻言立刻后退好几步,边行礼边道:“我跟家人闲逛来的,不知此处是姑娘的宅院,实在抱歉,这就走。”
文有晴却叫住了他,道:“到山腰还有一段路,公子不如拿个桃子,解渴。”
那人刚想往前一步,记起什么似的再次恭敬行礼,从四时手中拿过两个桃子,道:“多谢姑娘,在下沈自节,并
非歹人。”
最后一点疑虑打消了,沈自节—京城出了名的浪荡子,那样爱惜羽毛和脸皮的世家,请谁也不会请他来探查自己的近况。
文有晴之前也听说过沈自节的事情,无非就是救风尘、帮贫民,说实话,都是些好事。只不过他偏挑这些无权无势的女子救,难免名声风流。
左不过是父权压迫下的大男子主义作祟,不是什么品行不端之人,文有晴这样以为。于是她也恭敬回礼:“小女文家女,行二。”
沈自节当然听说过文家和崔家的事情,当时只是当故事听的,毕竟感觉这两家都不良善,一家攀龙附凤,一家毁约虚伪。
可如今手中的桃子水灵,面前的姑娘未施粉黛,安静地站在那,竟让他生出一丝亵渎之感。他一时有些错愕,果然不能随意揣度人啊。
临走时,沈自节将自己刚解下的玉佩塞回袖中,道:“文小姐,如果有在下帮得上忙的地方,可以去京郊柳亭找一个络腮胡的大叔,不需要信物,直接报我名字就好。”
文有晴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外面是不是传我过得挺惨的?”
沈自节睇了一眼文有晴的神情,见对方表情只是有些好奇,才放下心来说实话:“是,说你事事都要自己做,吃都吃不饱。不过崔家实在不守诺,崔家那小子也没讨到媳妇……”
文有晴心里有了数,道:“多谢,有缘再见。”
“姑娘把桃子给我了,还够吃吗?”走了几步的沈自节回头,担忧问道。
“庵中有斋饭,公子放心就好,”文有晴笑道,思忖这话实在扯淡,外祖母生怕她被苛待,日日让人扮作香客给她送吃食,文有晴抬眼又补了一句,“这里的事情,烦请公子……”
“明白。”沈自节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行了一礼才离开。
等人走后,四时才道:“小姐对那样的纨绔子弟那么客气干嘛,万一被他惦记上了怎么办?”
“放心,他不是那样的人。”才见一面,文有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肯定。她的注意力回到满树的桃子上,想起了那日那个高高在上的世家主母对文母和屏风后的自己说的话。
“我们家那黄毛小儿还不懂事,估计是被别人撺掇着信了些浑话,我看啊,等他再长个三四年就好了,文夫人你说是吧。”明明是客人,却比文母更像主人,她摸着自己的孔雀翎绒毛织成的扇子,笑得和蔼。
那样一把扇子,是把孔雀翎最亮的几根羽毛上的最好的绒毛取下,和细如蚕丝的竹丝绞在一起制成的,不用说料子多紧俏,只是功夫就很折磨人,二十六个女工耗时六个月才能做成一把。
带来的东西对文家来说都是些俏货,山参、灵芝、冬日的蟠桃。
但也远比不上那一柄扇子。
为了见客,文母专门拿出来的蜀绣扇子寒酸极了,她把扇子压在袖子下。如今文有晴已经快双十了,怎么可能再等三四年?就算崔家无奈娶了,经此一遭,也很难在崔家站得住脚。
思及此,文母堆起无懈可击的微笑,话也不客气了起来:“崔公子懂事,肯定不会和外人那些泥腿子一样嚼舌根,外面那些嚼舌根的,到底上不得台面。今日的多谢夫人专门跑一趟,还拿了这些东西来给我家那福薄的,正好到午食了,留下来一起用吧?”
王氏看着文母热情却极有攻击性的气势,明白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不多留,直接告辞离开了。
王氏一走,文有晴就出来了,文母冷笑道:“你看她那刁钻样子,要不是有崔家还有些名号,她儿子算个什么东西,从这阴阳怪气起来。”
文有晴知道文母脾气,道:“母亲,崔家不义,还想让我们担上攀龙附凤的名声,这事不能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
骂归骂,所说如今已有那么几个寒门学子,但官宦家在世家面前实在不够看。文母蹙眉,又恢复了菩萨做派,道:“胳膊拧不过大腿,非要挣这口气,小心引火烧身。”
文有晴端庄一笑,道:“这事简单,我与母亲知道就好,就不必告诉父亲了。”
那日之后,文有晴“病”得越来越重,春日未到,就到尼姑庵去清修养病了。
这本不算什么,还不如一颗石子扔到了尘土飞扬的路面上。只是皇帝都请不来的笃尘大师却不知为何专门上山,看了看文有晴的面相,说了句:“可怜啊,良善有德之人,遇人不淑,不得善终啊。”
宛如冬日惊雷,炸出了整个京城的人,连宫中礼佛的太后都惊动了,非要让皇帝封个县主给文有晴。
可皇帝不敢明着和崔家对着干,但恶心一把还是要的,便送了许多金银财宝安抚,又给文父升了官。
果然,这样一来,那些传过流言的人家怕文有晴真的死了,自己真担上什么事,都开始把责任往崔家身上堆。
什么背信弃义,什么言而无信,专门找人编排那些子虚乌有的注释。
一个官宦女自然做不了什么,但舆论总会朝着向“弱者”助力,这道理自古不变。
那笃尘大师是文有晴找人假扮的,文有晴就是要恶心崔家一把,不守信用的人家,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人家,让她嫁她还不愿意嫁呢。
果然,文有晴病重的消息让崔家没有那么好过,王氏紧紧绞着帕子,想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崔君集在一旁规矩地翻着从崔父那里誊下来的新令,实在不想管这样杂七杂八的琐事,但他还是好脾气道:“母亲何须为这点小事烦恼,她既病重,我们厚礼去拜谒,正大光明退了婚就行。”
“那你的名声……”王氏沉声道。
“不说那些远的,往近里说,三叔的发妻如今是宫中的德妃娘娘,如今谁的名声不好?帝妃鹣鲽情深,三叔成全一段佳话,母亲说是不是?”
名声不过都是粉饰权利的借口而已,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世家,就因为手中握着权势,没听说哪个世家大族是举孝廉发家的。
十七岁的崔君集深谙此理,等人死了,或者等不到人死,大家都会决断出到底是结交崔家重要,还是一女子的名声重要。
“再说,说是遇人不淑,等她嫁了人,再不如意,才是真的遇人不淑。”崔君集似不经意道。
崔君集与王氏并没有寻常母子的舐犊情深,知道母亲会为了他、为了这个崔家脸面做些什么的。
现下他更在意的是怎么离开这里,母亲这里永远都是竹签香,和那些老学究一个品味。一进来就像是进了书房,只是这里的香是最贵的,里面夹杂了隐隐甜腻的香料,像是拿着书卷的花魁。
不伦不类。
王氏见确实没什么好办法了,道:“那我就再去一趟……”
“不劳烦母亲,孩儿去更好。”崔君集打断母亲的话,“只需要母亲给我备点厚礼就行。”
等崔君集带着厚礼到了文府,看热闹的人见还梳着少儿发式的崔君集,心中顿时少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搁在自己身上,确实不够年纪成亲。
崔君集礼数周全,绝口不提文字祸的事情。文家父母也没为难他,也确实不敢为难,只要他们不撕破脸,就算靠着崔家这点愧疚,也能捞点好处。
甚至双方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饭。
临走时,崔君集回身再拜,他想到文有晴那一副端方稳重的模样,不由觉得可惜。可惜这样聪明的一个女人,不能为他所用。
于是由衷道:“愿文小姐此后事事顺意。”
也算是没落了面子,文家父母应下,也说了几句奉承话。
听闻此事,远在庵里的文有晴重重松了口气,只是她终是低估了人的见风使舵。
回京那天,远远就在路上看见了母亲身旁的嬷嬷。
四时兴奋道:“小姐,是朱嬷嬷。肯定是老爷夫人让人来接您的。”
牛车压着冬雪停下来了,还没等文有晴开口,朱嬷嬷就把许多贵重东西拿出来,让文有晴收好,道:“小姐还是避一避吧,避一避什么事都会过去了。”
风里的雪粒子扑在文有晴鬓边,刮得她生疼,良久她才不可置信道:“什么?”
“老爷最近被崔家提拔了个四品的大官,老爷的意思是您……
还是在外避避的好。"
往年叫她在宾客面前作诗作画,如今嫌她丢人,嫌她晦气!
四时刚想为小姐争辩几句,转头时突然看见小姐眼中灰青的冰,吓得四时闭上了嘴。
经月未濯的庵里沉香味,结成粘腻的网,勒进了她的血肉。
只是一瞬,那灰青的冰化成了水,文有晴翻了翻那些东西,确实金贵,“打道回去吧。”
一回去,鎏金博山炉被换成粗陶碗,盛着半块祭神剩下的冷饭。
更鼓响过三遍,文有晴辗转难眠,出门特意租了辆无幔的辎车。
第二天天没亮,滴米未食的文有晴坐在车内,好让京中百姓看清她被迫退婚的凄惨模样。
果然,百姓一见她如此,即便不认识,也都聚拢起来看热闹。突然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指着她发间惊呼:"是被退婚的文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