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冻硬的土疙瘩砸在车辕上,碎屑溅进她领口。
文有晴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她忍着众人的辱骂和肆无忌惮的打量,闭目攥紧袖中金错刀,忍一忍疼,卖个惨,如果真的不行,就以死拉那个无礼的崔家一同去死。
牛车忽地倾斜,驭奴惨叫中,她也跌进雪里,匕首划穿了胳膊,在脏污的雪地上绽出同样脏污的血花。
文家终是被惊动,拨开无一人上前的人群,把文有晴带了回去。
看着如花似玉,样样都拔尖的小姐,嬷嬷踌躇了一瞬,还是坦白道:“世家不都是看门第的瞎子,王家那日来提了亲,老爷有这个意思。”
“王修文?”文有晴反问。
嬷嬷垂下了头,不敢和文有晴对视,轻轻点了点头。
文有晴对他有印象,但也不是什么好印象,世家被迷了眼的公子哥,混蛋也混蛋得毫无特点,说是卷进了之前下药玩世家女的案子里,没人愿意把女儿嫁过去。
想到了那日王氏骨子里的趾高气昂,很难不怀疑是王氏为了出口气,专门搞的这破事。看来王氏也不容易,不知从哪找出来她母家无用的嫡子来收拾她儿子的乱摊子。
压了旁支一头,又恶心了文家。再加上病急乱投医,她那个父亲真做得出把她嫁给一个除家世一文不值的钱,而且这个人还是和崔家有些关系。“我想想办法。”
“老身不同意!你们要是执意如此,等我死了再说!”
门内的外祖母特地从汴京赶来,就是为了给她撑腰来的。
世家是棵大树,哪怕遮上一点边,也少沾许多风雨。谁不愿意?
不知内屋说了什么,外祖母竟被气得昏了过去。
一阵人仰马翻后,新的婚事到底拖到了昌乐三年深冬。
大雪,雪没膝头。
文有晴求了她能求是所有的人,可还是没用。她穿着单薄衣服,跪在文府杂院上,只期望用苦肉计,逼父亲收回成命。
被退婚的后果已无数次化成实质,扎在她身上。她本以为那些流言只要不听不理,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文父文母确实不如自己的父母,可从小长到大,他们一样是自己在这里的父母,一点情分都不顾,真的是彻彻底底伤了文有晴的心。
膝盖冻得失去了知觉,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让她的心就和膝盖一样凉。
“被退婚了,已经丢尽我文家的脸,如今有了好姻缘还推三阻四,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仙吗?滚出去跪着。”
“王修文再怎么样也是王家的,你如今的身份能攀上他,就不要再惹你父亲生气了。”
“别与她来往,晦气。”
她怎么丢脸了呢?又不是她订的婚约,更不是她悔的婚。
她如今又是什么身份呢?她还是文有晴,诗句一样能写出来,一样懂管家之道。
文有晴本就不是什么有抱负的人,如今真的没有一点冲劲儿。这个时代就像是沼泽一样,陷进去就无法挣扎出来,到处都是湿黏的淤泥,想反击回去都拔不出手脚。
一瞬间,文有晴想试一试是不是死了就会穿回去。这样想着,她真就起身,缓了好一会儿才一瘸一拐地离开。
文有晴看不见自己此时的样子,但料想实在狼狈,毕竟那些侍女看见了,也不忍通报,不知谁还给她披了件厚袄,给她叫了马车,好言劝她回尼姑庵避避风头。
文有晴却不在意,只问道:“有刀子吗?”
“刀子?”侍女被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随便什么都行,匕首、小刀、剪刀。”文有晴强撑着开口。
女侍不敢给,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姐,没有崔家,还有李家王家,别想不开啊。”
这话在文有晴听来就像是苍蝇嗡鸣,说的就和是她的错一样,她需要快点找一个“接盘”的下家一样,什么无理的道理!
可眼前一阵阵发黑,文有晴感觉自己支撑不住了,也不多做纠缠,笑了一下“说着玩的”,便扶着墙往外面走。
反正自己头上有簪子,戳瞎崔家的眼是够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听见了身后追来的脚步声、父亲暴怒的声音以及母亲和稀泥的劝导。
文有晴突然兴奋了起来,仿佛这潭沼泽在后面追着她踉跄往前跑。
力竭之时,文有晴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被手指压住的蚂蚁,松开手指山后,蚂蚁会跑得比之前快很多。
横冲直撞,疯疯癫癫。
那不是被刺激,努力向前。
而是预知死亡,最后一搏。
头顶的手指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重新压下来,彻底将她的五脏六腑碾得满地细碎。
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了文有晴的肩膀,她下意识反身,一巴掌就招呼出去。
皂角的干净味道挡住了外面的寒风,把她紧紧裹在怀中。
突如其来的转机,让文有晴没反应过来,她的手掌还麻麻的,她木木地抬头,看不见沈自节的表情,却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腰板儿都挺直了。
众人一愣,这样亲密的行为,实在是有伤风化。
最先反应过来的文父刚要发作,沈自节先道:“晚辈今日特意拜访文大人和文夫人,为求娶文小姐。”
谁料这话就像是煤油,“哗”一下点燃了文父的怒火,他颤手指着文有晴,哆嗦着胡子道:“逆女!天天不知廉耻,在哪勾搭的人,啊?”说着就抄起家法,就朝文有晴的脸打过去!
“为父今天就要清理门户!”仿佛是那个放在主位的陈旧摆件活了,带着骨头散架的声音来维持自己的房子。
文有晴下意识一躲,家法打在了沈自节胳膊上,文父丝毫无愧疚,道:“沈家小儿,这是老夫的家务事,你该避避。”
沈自节没有动,继续把文有晴挡在身后,眼见文父又要挥棍打人,文有晴把沈自节往后自己身后拉,反呛回去:“懦夫!我有什么错,你有本事打背信弃义的?有本事打攀龙附凤的去?别是前者你不敢打!后者就是你自己吧!”
婚约这事终于撕开了人皮,漏出了伥鬼。
当着外人的面,尤其难看。
心思大半被误解,文父顿觉血气上涌,也不管有没有人拦着,疯了一样挥着家法往文有晴身上去。那浸了盐水的藤条,挨一下可不是一般地疼。
“我文家就算是绝后!去立个牌坊!也绝不放你这种娼妇出去!”
文母也看出自家夫君发了狠,赶忙招呼着仆人一拥而上去拉架,场面一度混乱。
再怎么躲,文有晴也挨了几下,疼得她冷汗瞬间下来了。
眼见着又一家法钻着空隙袭来,几声沉重的声音从脚底传来,震得每人齐齐顿住,都往门口看去。
一位打扮得雍容华贵的老夫人用力将手中楠木杖叩地,发出沉沉的声音,给人威慑。
还是文母先回过神来,福身道:“母亲,您怎么来了?”
大门早早地关上,签了死契的佣人也围了一圈。自从上次装病拖延了些时间,外祖母还是又来了。
老太太径直往正堂走去,人群立刻给她让出一条路来,老夫人沉声道:“老身不来,看着你们在这胡闹?就算气死在这,这事老身也要管到底。”
文母拉了一下文父的胳膊,文父回神,把家法扔给管家让他收起来,赶忙让人备茶。
他这位岳母,可是王家三房的表小姐,若不是先太后怕
她威胁了自家侄女的位置……虽被故意指给一个四品文官,还能带着丈夫和孩子上进。有这样的头脑和手段,文父还是很敬畏他这位岳母的。
沈自节走也不是进去也不是,还是老夫人的侍女客客气气把他请到偏厅等着。
文有晴跟着进去,老夫人的侍女立刻把她带到屏风后,给她梳洗上药、把汤婆子放在她怀中,用狐裘裹着她。
心中那口气还没散,文有晴竖着耳朵听着屏风外的动静。
老夫人知道文有晴在听,也不避着,道:“你可知老身当年为何把女儿嫁与你?”
一个不是世家的五品文官,毫无前途可言,虽岳丈最后升职三品,但配一个五品还是绰绰有余。
“小婿不知。”
老夫人毫不留情道:“因为你的安稳踏实,好撰书,没旁的花花肠子。你要知女子高嫁的有几个能善终的?没娘家撑腰,受了委屈和谁说去?别把眼睛放别人身上,眼前就有一个,若老身不来,老身那无错的外甥女今天还不知道要落到什么样的田地,你们已经失了一个儿子了,今日连女儿也不要了?”
一句话镇住了所有人,文有晴也不再等着老夫人替自己做主,垂下眼暖着僵硬的四肢。她哥哥比她年长五岁,三年前去北疆开垦荒地遇难,家里许久都没有再提这回事了,今天老夫人怕也是没了办法,才旧事重提。
见气氛沉重起来,老夫人重新回到婚约的事情,“当初老身说没说过那桩口头婚事靠不住,你们都当了耳旁风?老身一介女流,书读得不多,也不能为国效力,毫无建树。但识人还是敢夸口的,崔家看着低调有礼,符合你们那些什么文人风骨,你中意他家,想把女儿嫁过去,老身明白。今日这都是自己人,老身也直说了,他家要个个真是文人风骨,也爬不上如今的地位,琅琊王氏、颍川沈氏、荥阳郑氏,哪个见了他家不客客气气的?再看宫中的娘娘,崔家推出去个旁系的姑娘,哪有嫡系的进宫?为什么不进?你我心知肚明。崔家如此,王家那混小子还不如呢!”
最后几句声音低,却吓得伺候的几个签了死契的丫鬟恨不得把头埋地里。
天子不昏庸,但足够懦弱平庸。寻常家里的孩子平庸尚且得不到重视,遑论帝王,帝王只要不优秀,在群臣和百姓眼中就是无能。
世家不过是留着这个家兔,省得狼似得各大家族没有这个玩具,互相厮杀起来。
“进这样的人家,比进那金笼子里还折磨人。”最后一句一锤定音,砸死了文父想要辩驳的话。
他想的攀上个根深的大家族保平安,他想的文人风骨家风清廉,此刻在权利面前撕扯地渣都不剩,他没有资本,便送不进女儿去那样的地方,对于一个拖累的外人,崔家必不会护佑。
文父轻轻握着颤抖的手,刚刚用力挥动家法的手心烧得他心慌,刚刚那样用力,真的是昏了头。
文母见母亲不说话但也不走,立刻借给文父的手包扎为由离开了。
两人刚一走,老夫人就扬声问道:“听见了?气也消消吧。”
文有晴裹着狐裘来到正厅,坐在外祖母身边,道:“那我现在怎么办?”
“京中我给你物色了不少人,你要看看,还是自己有了人选?”老夫人严厉的面色瞬间变成了心疼,把文有晴拥在怀中,暖着文有晴的手。
这句话让文有晴想到了还在偏厅的沈自节,她不讨厌他,但也绝对算不上喜欢,之前打听过也算了解他的某些方面,总体而言还算过得去。
文有晴也不想再算计了,反正这个世界也不是她原本的世界,将就过就行。
“外祖母看沈家公子如何?”
“偏房庶子,你将来的委屈也不会少受,不过祖母打听来确实不像外面传的那样,你要是喜欢,可以先定下来,但要是有更钟意的,就换掉也行。”老夫人到底还是宠文有晴,这样的话私下也敢和她讲。
混身那股混劲一下子就散了,劲散了,人也就撑不住了。文有晴靠在老夫人身上,喃喃着“为什么活着这么难?”慢慢进入了梦乡。
虽然沈家也是世家,但沈自节一个庶子,名声又不好,文父自然不乐意。
不过由不得文父不乐意,王家那边已经飞速订了婚,似乎是听见什么不好的传闻了,生怕摊上文有晴。
虽然被老夫人敲打了,但毕竟丢了脸,文父不想大操大办自己女儿的婚事,沈家也不在乎一个庶子的婚事。
两人的婚事草率地订下了。
和文有晴第一次的直觉一样,沈自节不是个浪子,身边甚至干净到洁癖,一个通房、侍女也没有。
病好后,文有晴约沈自节单独见了一面。
茶楼上,文有晴道了谢,疑问还没出口,就听沈自节道:“我知道,我名声不好,但我做的事情堂堂正正,你不用担心我是伪君子。”
楼外的风雪已经停了,阳光打在冰雪上有些刺眼,文有晴把目光收回来,又变成了那个大家闺秀,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安静听着。
“我知道我们没什么感情,也没什么交集,你可以把我当成朋友,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要不过分,我不会干预。”
这样大度的承诺,真是不容易。
“你如果不想嫁,可以对外说你没看上我,退婚。”
文有晴猛地抬头,看见沈自节眼中的真诚,也看见了其中的怜悯。
一肚子的疑问瞬间消散,不是什么一见钟情,不是专门为了她而来。她在沈自节这儿,和落了难的弱女子一样。
管他是什么英雄情结还是大男子主义,有些事情已经结局了,没必要问得那么清楚了。
起码她足够幸运,遇到了沈自节。
不用遭骂、为配得上别人而活了,文有晴自然乐得自在。从儿时开始的万般枷锁被剥落,未来是未知的新枷锁,但文有晴还是摇摇头:“好,我们成婚吧。”
梅花初放的时候,两人成了婚。
那日的天气实在好,上轿前,文有晴辞别表情并不好的父母,在无人的转角处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天,雪后初霁,天真的很蓝。
外面那些等着看戏的人,发出的不怀好意的声音都似乎消失在了无边得蓝色里。
几息后,文有晴重新以扇遮面,端庄地走了出去。
几个纨绔子弟的眼神在文有晴出现的那刻立刻粘上,猥琐露骨,更有一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旁边的人道:“这文小姐实在美丽,不过不知道这样的身段是否早就是崔公子的囊中物了,可怜沈兄了,只能捡别人剩下的了。”
另一个应和道:“皇家兴办女学多年,你这样讲让人听去实在狭隘,这沈公子也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两人登对得很。”
周围人发出低低低嬉笑声,眼神还时不时地瞄向两人。
沈自节当然听到了这些话,但他装得没听见一样,牵着红绸引文有晴上了轿。
落下帘幕的一瞬,文有晴听沈自节道:“礼节繁琐,夫人别理会他们。”
难听的话听多了,文有晴虽然膈应,但承受力已经非比寻常了。她也没期待过沈自节给她出气,沈自节已经比这个时代的大多男人好太多了,她不能强求更多。
文有晴笑着应下,眼底却无丝毫笑意。
婚宴时间久,沈家的嬷嬷给文有晴准备了饭菜。这本于理不合,但是沈家准备的,文有晴也不矫情,坐下就吃了起来。
夜深了,文有晴吃饱喝足,沈自节却迟迟不来。
嬷嬷也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但还是安抚道:“爷们儿们闹得晚些也是常事,奴婢去前面瞧瞧。”
文有晴倒不是在意沈自节,想催沈自节完全因为自己太累了,已经想睡觉了。不过沈自节也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若连礼节都不顾就自行休息,实在没有教养。
她还不清楚沈自行的为人,不能因为别人的优待,忽略别人的底线,于是她便道:“麻烦嬷嬷了。”
没等多久,杂乱的脚步声渐近,沈自节跌跌撞撞推开门,醉醺醺道:“夫人,为夫来晚了,来晚了,你见谅啊。”
合卺礼飞速完成,沈自节不省人事地靠在床棂上,随机后面有几个人冲进来,他们的脸乌黑,衣服也被撕落大半。本想上
前,但旋即进来的众人一看也没什么闹洞房的兴趣了,纷纷拉着前面的几人,说着“玩乐而已”的话,把人拉走。
等人一走,沈自节的眼神瞬间清明,他脱了繁重的婚服和玉冠,像个讨到糖的小孩一样笑道:“我借着投壶的由头,把他们推进炭盆了,他们都不敢还手的,厉害吧。”
挂婚服的文有晴一怔,没反应过来,木木道:“谁?你说谁?”
“管不住嘴的混蛋,没谁哈哈哈,”沈自节实在开心,三下五除二洗漱完,喝了醒酒汤,对行为端庄的文有晴道,“没别人了,快休息吧。”
洗漱的时候,文有晴都没发现自己嘴角一直上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穿越的缘故,她没有一点新嫁娘的羞怯,跨过沈自节躺在了里侧。
沈自节打了架、喝了酒,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文有晴看着他的睡颜,安心地闭上了眼,在心中默默道了句谢。
婚后第二日,沈自节带着文有晴去给父母敬茶,沈父沈母听了一些风言风语,对文有晴也算不上顶喜欢,但还算礼数周到。加上沈自节从中间装混搅合,一切倒是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