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节打了她手一下,把筷子递过去,本想说什么,可目光落到了她脖颈上结痂,一时出神,什么也没说。
直到文有晴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神,道:“小心把他们惹急了,引火上身。”
“他们做得出,不过我已经死了,他们怎么找一个死人算账?左不过来毁尸灭迹的。”
沈自节心中是没底的,不过他这妻子一向有主见,他便没再说话,还没等陪她吃完饭,小厮隔门道:“大人,崔家崔于兰求见。”
崔于兰是崔家二房的庶长子,崔君集的堂哥,此人不出挑,确实个精明的,深得崔氏长老们的信任。他们亲自来,看来这事确实是挺大。
“来得这么快,记得散散饭味。”文有晴勾唇,钻进了屏风后。
崔于兰跨进院落时,正好装上送吃食出去的小厮,他瞥了一眼,合扇一进门便作揖:“不知沈贤弟还在用膳,真是打扰了你的好胃口。”
沈自节慌忙用帕子擦擦嘴,“粗茶淡饭而已,不及与表兄见面重要,这大老远的,伯父怎么舍得把你派到这穷乡僻壤?”
屋内装饰可谓简约,崔于兰在一旁的乌木椅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屈表示焦急:“这不为了弟媳的事吗?整个京城都惊动了,总要找到人才好。”
被那双细长的丹凤眼盯着,沈自节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这婚事并非我所愿,而且这文氏失踪前就举止奇怪,不知是惹上什么事了,这几个月没见人,还不知道……是吧。”
“她父亲好得是个官,你总要找找的。”此话一出,两人对视,只是一瞬,崔于兰打开折扇,慢慢悠悠地摇着,摇走了话里的意思。
可这莫名的沉默如沙子一般混在干燥的空气里,剌得屏风后的文有晴耳朵疼。
“小弟我这不也在找着嘛。”一个无甚权势的妻子而已,世家子之间心知肚明。
口风探好了,崔于兰闲聊了几句,就约上沈自节改日喝茶了,自然地让十分防备的沈自节都觉得悚然。
好不容易送走了崔于兰,人家一坐上马车,刚刚的轻松笑闹一瞬间就不见了。身旁侍从不解道:“文家娘子肯定回不来了,公子您怎么不开心啊?”
“你知道什么,死的都是自己人,想都不用想,这小娘皮厉害得紧,不知道跑哪躲着了。”初夏的雨滴直直砸进马车顶上,檀香裹着寒气从车内弥漫,遮住了两人的交谈声。
“好歹她丈夫都不帮她。”侍从宽慰道。
沈自节,这个名字在崔于兰嘴中反复咀嚼,幼时在学堂,崔于兰对这个同窗不怎么有印象,真的只是个平庸的人吗?真的这么凑巧出现在旬阳吗?
他心中总有些不踏实。
屋内,文有晴正大光明地躺在榻上,“演的不错啊。”
沈自节批着文书,头也不抬道:“你别掉以轻心,再说怎么和他谈,你现在连个由头都没有。”
“我……”话未说完,外面小厮的脚步和喊声渐近,“崔公子,您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这点小事,小的给您找就行。”
话音刚落,崔于兰已经踏进屋内,躲在书柜里的文有晴强迫自己平稳呼吸,数着雨滴敲打窗棂的节奏。
"沈贤弟看见我的香囊了吗?"玉带叮琮的声响像是催命的更漏。
崔于兰不顾礼节地到处乱翻,似乎要翻个底朝天。
快步上床的沈字节起身,道:“我帮着崔兄找找。”
眼看崔于兰就要翻到书柜了,沈自节连忙挡在前面,“里面怎么会有呢,崔兄都没打开这柜子。”
崔于兰深深看了沈自节一眼,慢慢缩回了手,笑着赔礼道:“是愚兄太急了,失了礼数,还请见谅。”
沈自节那一拦,彻底让崔于兰确定了,文有晴还活着,而且就在沈府。
入夜,那些专替世家处理腌臜事的杀手,腰间银铃铛用浸过朱砂的红线缠着,行走时却从不发出一点声响地潜入沈府。
就像他们主子用不知道什么的鬼宗教裹着人血馒头喂给边境流民,还要百姓跪着谢恩。
还是白天的书房,一杀手和啄木鸟一样细细敲着墙面,暗格突然震动,供桌被利刃劈成两半。
文有晴就势滚出,袖中短刃擦过来人咽喉,牵制住他。只是一瞬,其余四个杀手被早已布置好的机关穿颅而过,轰然到底。
只剩最后一个杀手,文有晴的匕首近了一分,笑道:“让妾身和崔公子谈谈吧,就谈一谈。”
语气祈求,动作却致命。
杀手还想鱼死网破,谁知文有晴道:“妾身一死,信和证物就会送到京城,你们崔家真的能冒这个险吗?”
杀手并不知道内情,背后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来,他点点头,沉声道:“还请沈夫人稍安勿躁。”
“明日酉时一刻聚安阁,天字号房,不见不散。”
杀手一个鸽子跃消失在夜色中,沈自节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道:“夫人如今有几分把握?”
“三分。”文有晴只能猜个大概,但并不清楚世家到底盘算着什么阴谋。
“三分就要扳倒世家?”严肃的表情第一次从沈自节脸上浮现出来。
“夫君,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呀?和妾身说说呗。”文有晴忽然撒娇,攀着沈自节的脖颈靠近,“夫君第一日要的那个户籍簿,是干什么用的啊?”
沈自节垂眸盯着眼前的妻子,他从没了解过她,她也从不了解他,他以为他们就这样相敬如宾地过着,没想到啊没想到。
忽然,沈自节笑出了声,声音如昆山泣露,划破了血腥诡异的夜。
“夫人,你真是我捡到的宝啊。”
“捡的?”文有晴眯眼,略有不悦。
“不不不,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贝,”一向稳重自持的沈自节勾住文有晴的腰,两人呼吸交缠,身旁时数具汩汩流血的尸体,“今晚愿与夫人促膝长谈。”
第10章 赤忱
第二日的聚安阁,被崔于兰早早包了场,里里外外被他全部安排上了自己人,连后厨的厨子都是自己的暗卫。
所以文有晴孤身踏进来时,崔于兰还是小小惊讶了一下。
他们之前在某次宴会上见过,这位文小姐当时把抢了别人未婚夫的诸葛小姐推到水里,虽然没被发现,但就为了还一个小门户的女子一个公道。
这次听说是为了个婢女,真是正义得可笑。
她会直接出现……哎,也算是意料之中吧。于是崔于兰道:“二小姐,你的胆子
如今与你的美貌一样了。”
“三公子别来无恙?”文有晴施施然坐下,就坐在崔于兰侍卫的弯刀下,她抬头对着侍卫也粲然一笑,“你不戴面罩还是很俊俏的。”
一语出,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崔于兰摇着折扇,“二小姐应该知道,就算你把那些东西递到皇上眼皮子底下,也一点用都没有。”
“嗯,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你们把这边搞得乌烟瘴气,又是什么吃人的教,又是天天失踪人的。总要付出点代价吧?”文有晴喝着早沏好的茶,毫不退让。
崔于兰忽然轻笑,折扇挑起她的下巴,“二小姐起码有点像样的证据吧?”他忽然逼近,龙涎香混着清冷气息喷在她耳畔,“和世家打了这么多交道,怎么还这么天真呢?”
对视的一瞬,文有晴突然抬脚踹翻青铜香炉。
崔于兰连忙躲避,那滚烫的香灰扑向右侧侍卫的眼睛。那人惨叫后退,撞碎了东墙的琉璃窗,还不忘朝着文有晴的方向甩刀过去。
闪着寒光的刀带走了几缕头发,生生把窗户砸出了一个大洞,热风卷着雨丝灌进来,吹散了她绾发的玉簪。
“三公子可听过'灯下黑'?”她旋身又避开两柄弯刀,青丝扫过崔于兰惊愕的面容。
“停!谁准你们动的手!”崔于兰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喝止其余准备动手的人,挡在文有晴身前,可他转身,眼神如毒蛇一般紧紧盯着文有晴。
突然,文有晴吐出一口黑血来,她顺势靠在崔于兰胸口,紧紧攥住他前襟的湘云花纹才不至于跌倒。
“觉得……毒死我,就皆大欢喜了?崔于兰,你的人……也不是你的人嘛,你再厉害有个屁用咳咳咳……王家被世家联合着踢出去,你也被崔家当成狗在用。”最后一句,只有两人能听见。
他都不知道的事情,文有晴竟查了出来!
是真查出来?还是在忽悠他?崔于兰不敢轻举妄动,立刻揽住文有晴,往她嘴里塞了颗解药,“闭嘴,把解药吃了。”
文有晴乖乖咽下,但手脚却是被毒药麻痹得无力,她只能靠在崔于兰身上,轻声一字一句加着筹码,“只要我一死,那些个证物啊,就会出现在王家人手里,你猜猜,会发生什么事?
“你,崔家,一个别想安生。”
处变不惊的崔于兰呼吸陡然凝滞,明明没有任何证据,但这句话莫名刺中了他最难堪的地方。
文有晴感觉到了那一瞬,她等的就是这个效果,于是在晕过去前命令道:“送我回去。”藏在袖中的鸡血正巧被捏破,血流了满地,看得不明所以的侍从们一愣一愣的。
崔于兰突然横抱起文有晴,咬牙切齿道:“去和沈州牧说,找到沈夫人了。”
“你又要把他们全铲除才算完?”那晚的沈自节叹道。
“我是很害怕,不过皇帝都做不到,我也做不到。”再说这里死人很正常,她对这里实在没什么感情。文有晴在心里吐槽着。
所以面对想把她封口的崔于兰,昏迷了四个时辰才苏醒的文有晴还是这句话,“三公子,妾身想分一杯羹。”
仿佛当胸一剑,崔于兰没有反应过来,半晌讷讷道:“怎么分?”
“妾身是州牧夫人,你们做的很多事肯定要经过妾的眼,语气千千万万个州牧和夫人前赴后继地补上,不如收买妾一个,以绝后患。”仿佛那么多天的蹲守是假的,仿佛说要真相的人也是假的。
可她确实只说过要真相,没说要将坏人绳之以法。
“哈哈哈哈,”崔于兰执扇的手微微一顿,旋即轻笑出声,那笑声越来越大,逐渐有些癫狂的意味,可笑他险些...…竟与他们等同是这浊世蝇营狗苟之辈。
等笑够了,崔于兰垂眸凝视着尚且虚弱的文有晴,感觉自己本来遇到一块尖锐的山石料,结果倒像吞了块冷透的膏脂。
竟真是失望。
“三公子什么意思?”文有晴没被他癫狂的样子吓到,平静地注视着他。
“我竟以为……真是可笑。”以为你是个真君子,以为你侠肝义胆。
文有晴不在意他到底什么意思,只激将一句:“你没权利决定?”
“确实,这么大的事情,肯定要请示家主。”崔于兰笑够了,也不闹,为自己等她醒时的紧张自嘲。他把扇子收起别在腰间,“沈夫人等消息吧。”
等人走后,文有晴重重叹了口气,道:“谈判好难啊,他可别真去问了,不知道沈自节蒙的消息对不对啊。”
发了会呆,文有晴才下床活动了下筋骨,“散了,大不了死了,死了就回去了。”
看着贯穿胸膛的剑尖,血珠顺着云雷纹剑格滴落,在青砖上绽出一串红梅。崔于兰用尽最后力气转身,往后看去。
沈自节灰白的衣服在月光中纤尘不染,他低头擦拭剑刃的样子,像极了他一惯温和的模样,平庸,毫不起眼。
佩剑入鞘时发出清越龙吟,沈自节躲开崔于兰伸出的手,轻声道:“抱歉,崔家答不答应,我夫人都有危险,她心思单纯,我不能让她冒险。”
说着,他又往后退了几步,不知何时出现的难民扑上前去,啃食起了那具还没咽气的身体。
咀嚼声混着嘶吼声在静默的夜令人毛骨悚然,沈自节叹了口气,这哪是难民,分明就是跟错人,被喂了致幻药的人。
有点能力的人,谁会想待在边境,郭家之前的那些豪绅们,真的是政治站错了队吗?
大多是有钱有人了,想往里面逃。
在边境,兵是兵,民也是兵。逃兵,杀鸡儆猴用的。
想要逃离的人被喂了“仙丹”,变成了这片土地最忠实的拥护者。
粉墨登场的人装着拥护,不过是不想真成那吃“仙丹”的疯子。
“沈兄?”王融的声音唤回了沈自节的思绪,他收刀,看着“吃饱”了的难民和狗一样四肢着地,听话地蹲回王融身后。
“还没见过嫂嫂,这下让我更好奇了。该早日去拜会一下,”王融手执马鞭,用脚翻看着被啃得只剩下血色的骨架,“让你这么宝贝,真是好命啊。”
“你家养这个不觉得膈应吗?”沈自节看着那些难民们意犹未尽的眼神,仿佛下一秒也会把王融拆吞入腹,提醒道,“王家还不知道这边的事情吧?崔家死人,他们会找上来,你想怎么应付?”
“我就怕他们不找,北疆这么肥的肉,不告诉我王家,我倒要看看,其余几家真的这么一心,还只是因利而教。”王融一挥鞭,把那白骨卷进土路旁的泥沟里,眼神桀骜,语气极尽嚣张。
沈自节拍拍王融的肩膀,道:“你小心点,有什么事不和家里说,也记得开口。”
“知道了。”王融一个鹞子跃,上了马背,他轻吹骨哨,那些难民倏尔散了,隐没在夜色黄沙中不知所踪。
“记得代我和嫂子说声好。”
沈自节无奈摇头,转身往城内走去。
第11章 重逢
起初文有晴还忐忑地等着,谁知四五个月过去,世家那边竟一点动静都没有。那吃人的邪教也没什么动静,城中没有失踪的人,也没有新的什么豪绅出现。
文有晴也没了紧张,又开始在旬阳城里忙来忙去。
好在今年夏季雨水多,那纱布确实有些成效,城内许多地上都长了好些杂草。文有晴赶忙用府衙的银子买了些好养活的草啊,树啊。
全是她上辈子在蚂蚁森林里种的树种,虽然死的也不少,但好歹活下来了十之五六,也算有些成效。甚至还在南洋的货物里面发现了干瘪的土豆球,不知道能不能种出来。
百姓最开始不理解,甚至有去故意损坏的,嘴上不干不净地骂着,无非他们吃不饱,怎么还有心情种树。
文有晴也不怵,把世家夫人高傲的样子做足,就说是州牧的个人财产,抓到一个,便带人去砸了他们家的屋舍。
两三个之后,再无人敢言。敢怒不敢言也好,真的信服也罢,文有晴不在乎,她就是要种树,就是要钻井,就是要可以痛快洗个澡。
寒冬里的热水澡极其难得,文有晴刚洗完出来,就被一个大大的棉毯包了个严实。
被子外面是无奈的声音“头发擦不干,起码包个头巾出来。”
“嫂子,我来
蹭饭。”棉毯外面传来了忍着笑的第二个声音,“出水芙蓉啊,沈兄也让兄弟饱饱眼福啊。”
“滚。”一向淡定的人难得爆了粗口,“天天就来吃吃吃,没别的事情要做吗?”
文有晴倒是习以为常,扒开毯子露出脸,笑道:“今日路上冻死了一只小黄羊,正好在炖着了,你会就能吃了。”
王融见文有晴坦荡,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转头看着脚跟前的炭炉,道:“太冷了,太冷了,你先去擦干净头发吧。”
等人走了,王融才长出一口气,正好被折返回来的沈自节看见,被后者狠狠笑了一番,“就会嘴上逞英雄,在你嫂子这吃了几回瘪了,还不信邪。”
王融皱了皱鼻子,没基础这个话题,道:“崔家来人了。”
“什么职位?刺史?还是太守?还是想把我换掉?”沈自节不以为意,命侍女摆席。
“从事祭酒。”
“这么小的职位?”沈自节蹙眉,“崔家什么时候改性子了?不暗戳戳地从你手里分一杯兵权?”
“崔君集亲自来。”王融越说越觉得离奇,声音也越来越冷,“之前他与太子交好,还娶了陇西李家的女儿。按他们家的调性,怎么不得在宫中谋个户部的差事,谁想到他来这边了。”
“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沈自节蹙眉,不由得往最坏的地方去打算。
“嗨,说不定是为他那个失踪的堂哥呢。”王融自己说完,都不信地撇嘴,让家中最有希望的后生,来偏远之地找一个看门犬。
怎么可能。
“说什么呢?”装扮好的文有晴推门进来,赶紧往锅子上暖了暖手。
“你前未婚夫要来。”沈自节也不躲着避着,伸手自然握住了文有晴冰冷的手。
还没想到是谁,文有晴下意识呛回去:“你前未婚夫。”
言罢,沈自节定定看着尚未察觉的文有晴,垂眸没再说什么。
王融确以为他们夫妻有芥蒂,便打哈哈道:“嗨,说那不相干的人做什么,吃饭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