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扒拉了两口饭的沈自节被叫过去,文有晴知道什么事,但还是佯装不知,和他一道过去。“我与你一同。”文有晴毫不犹豫道。
沈自节知道拗不过她,便伸出手让她扶着去提鞋,道:“衙中还有好多东西用得着,一会估计要劳烦夫人了。”
到了现场,那屋已经被烧塌了大半。文有晴暗暗松了口气,但赶忙指挥着人救火。
崔君集也在,他行了礼,道:“王守仁自己把自己锁在屋内,自焚的,好在其他人还没人受伤。”
说这重重“其他人”时,崔君集看了文有晴一眼,“沈夫人也来了。”
沈自节拎起一桶水,“这火还没灭,先灭了再说。”话没说完便往前冲。
来往救活的人中,只剩下各怀心思的两人,崔君集一如既往勾着那温润的笑:“沈夫人,又见面了。”
文有晴在崔君集面前真的连装都不想装,反正都是去杀人的,他肯定不会把她供出来。
文有晴索性翻了个大白眼,对着远处几个杂役道:“哎,你们两人跟着我去衙门清点一下东西,一会方便抬过来用。”
“狠辣,粗鄙。”崔君集看着文有晴的背影心里嫌弃着,挥手命令侍从跑进火场灭火去了。
王宅后院深处,一处位置僻静的小院吸引了她的注意。院门紧闭,里面却透出微弱昏黄的光。
一个念头,或者说一种近乎执拗的直觉攫住了她:不对,还有不对,或许还藏着更多见不得光的秘密。
院内寂静,唯有风吹过老槐树枯枝的沙沙声。正房的窗户打开,只是几日不见的王夫人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像个凝固的纸人,紧紧盯着屋外的火光。
文有晴走到屋内,王夫人坐在一口巨大的、半人高的陶缸前。那陶缸的釉面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
“王夫人,你怎么在这?”文有晴轻声道。
“哪里着火了?”王夫人不答,只这样问。
“……正院书房。”
忽然,王夫人的肩膀在剧烈地抖动,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又死死地堵住,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哽咽。
文有晴的视线越过那颤抖的背影,投向那口深不见底的陶缸。缸里的水呈现一种奇异的、浑浊的淡黄色。水面下,沉着一层密密麻麻的东西。借着微光仔细辨认——是米粒!浅浅的一层的米粒,沉在水底,像一片沉寂在水中的尸骸。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猛地攫住了文有晴的脊椎。她见过吴先生家的霉米,陈腐发黑发红,带着呛人的尘土气。
可这缸里的米……它们在浑浊的暗黄水色里,绝不是发霉的颜色!
她再也按捺不住,身形一闪,已推门而入。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屋内显得格外刺耳,“这是什么!”
王夫人浑身剧震,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猛地回过头。那是一张被绝望彻底揉碎的脸,惨白如纸,双眼红肿,泪水混着灰尘在脸上冲出两道泥泞的沟壑。她看到文有晴,眼中先是爆发出巨大的悲哀,随即那悲哀又迅速被一种更深的、近乎麻木的死寂覆盖。
“你……你……”王夫人喉咙里咯咯作响,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下意识地用身体挡向那口染缸。
文有晴没有理会她,目光如冰冷的铁锥,死死钉在缸中那些诡异的米粒上。她几步上前,不顾王夫人微弱的阻拦,俯身凑近缸口。什么味道也没有,但她看见了黄栀子的壳。
她伸出手指,探入那冰冷的液体里,把黄栀子捞了出来,这只是简单的染料,甚至黄栀子都很少,那黄色极淡,看样子是被用了许多次。
染的!这些米,是被染过色的好米!
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瞬间贯穿了文有晴的脑海。她猛地直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地上挪动的痕迹。
地上果然有一个暗柜,她立刻撬开,几卷散开的旧账簿下,压着一册深蓝封皮的线装书,封面上是几个墨迹淋漓的字——“城南仓廪录”。
城南仓廪!那不正是囤积霉米的源头?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擂鼓般撞击着耳膜。文有晴一把抓过那册卷宗,手指因为某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而微微颤抖。她飞快地翻开,发黄的纸页在指尖沙沙作响。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仓号、米粮进出数量。起初几页并无异样,翻到中间,字迹陡然变得潦草而急促,墨点飞溅,仿佛书写者心中正翻涌着惊涛骇浪:
“……丙戌日,查‘丰’字仓,新米入库,账册登记一千石。实地盘核,得八百五十石余。另入一百五十石陈米,得六十三两入账。”
“丁亥日……得三十四入账。”
“……”
一页一页翻过去,文有晴明白了王守仁购入的‘新米’价格远低于市价,然后再购得陈米混入其中,以求暴利。
但已经有利了,做的无痕难道不是更好吗?为何要给陈米专门染色?
“……近日米价突增,杂役刘三形迹可疑,逼问下才知城中已有霉米,丧尽天良……”
卷宗最后几页,字迹几乎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急迫:
“……然牵涉甚广……恐府衙之内亦有勾连……今已寻得关键人证,需按下。和合娘娘之事待亟,莫出错……”
记录戛然而止。
最后那半页纸的空白,像一张骤然咧开的、无声嘲讽的巨口。文有晴的指尖,正死死按在那未干的墨字上,而她的另一只手,上面被她擦干的血似乎烧了起来,灼痛地她抬不起手来。
“你们都是疯子,疯子!这吃人啊,吃人啊……”王夫人终于发出破碎的声音,泪水决堤般涌出,她本就疯,此刻更是语无伦次,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轰!”
仿佛九天之上炸响一道无声的惊雷,直直劈在文有晴的天
灵盖上!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瞬间扭曲、粉碎、崩塌!
王守仁那张临死前惊愕的脸,带着一丝她当时不愿深究的神情,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不是贪官被戳穿的恐惧,那是一个肩负着秘密、即将接近真相却功败垂成的清官,骤然遭遇灭顶之灾的绝望!
他不是贪官!他是唯一一个在黑暗中试图凿开缝隙的人!而自己……自己做了什么?
“我杀错人了……”声音像是从一口干涸千年的枯井里挤出来,嘶哑得不成调子。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涌上喉咙。她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滑倒。
杀人的手烫得她剧痛,又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她的手指。她猛地甩手,那无形的血缠绕物却黏在手上,甩脱不得。
巨大的反胃感汹涌而至,她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视野开始模糊、旋转。书房里溅落的血点,缸中浮沉的好米,卷宗上未干的墨迹,王夫人那张被绝望撕碎的脸,阿芦的骨头……所有画面疯狂地搅动、重叠,最终都化为一片刺目的、铺天盖地的猩红!那红色淹没了理智,淹没了她引以为傲的“仗义”,只剩下一个冰冷的事实:她没给阿芦报仇,还杀了一个好官。
第16章 错杀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文有晴顺着冰冷的墙壁,软软地滑坐下去,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蜷缩在那里,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空洞和冰冷,从心脏深处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比腊月最深的寒冰更冷。替天行道?现代人秉持的清正?此刻都成了最恶毒的笑话,狠狠抽打在她的脸上,留下看不见却深入骨髓的血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院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谨慎,停在了门口。昏黄的灯光将来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文有晴蜷缩的身体旁。她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力气转动一下眼珠,只是更深地将脸埋进臂弯,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窒息的现实。
沈自节没有立刻说话。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文有晴,他大约都猜到了,虽然他不满文有晴的擅作主张,但木已成舟。
他只是淡淡吩咐侍从把王夫人带下去安置,目光落在矮几上摊开的卷宗上,昏黄的灯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那双总是平静温和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随即又沉入更深的潭水。
沈自节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他缓步走到文有晴身边,没有试图去扶她,只是屈膝半蹲下来,视线与她蜷缩的身影齐平。
然后,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掰开了文有晴死死抠着地面的、沾满灰尘和血污的手指。
指尖冰冷,带着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沈自节从随身的青布药囊里拿出一个扁平的瓷盒,打开,一股清冽的药香顿时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屋内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他用指尖挖出一点淡青色的药膏,托起文有晴那只因过度用力而指甲破裂、渗着血丝的手,将药膏仔细地涂抹在伤口上。
他的动作专注而平稳,指尖带着薄茧,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时,传递来一丝微弱的暖意。药膏初时冰凉,很快便渗入,带来一种细微的刺痛,随即是清凉的抚慰感。
“我累得半死,你在这偷懒。你是看到什么了?这么魂不守舍?”
文有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像受惊的小兽。她终于抬起了头,脸上泪痕狼藉,沾着灰尘,狼狈不堪。
那双平日里清亮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迷茫和巨大的空洞,仿佛灵魂被彻底掏空了,只剩下一具空壳。
她怔怔地看着沈自节专注处理伤口的手,又茫然地移开视线,落回那口巨大的染缸。
没等到答案,沈自节替她涂好药,又用干净的细棉布条小心地裹好那只受伤的手。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文有晴失焦的视线。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屋内压抑的死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王守仁的事情有蹊跷,估计是挡了人的路,被盯上了,与我们这些查案的无关。这世道的脏,原比我们想的更难洗净。”他顿了顿,目光也转向那口染缸,看着那些浮沉的米粒,“有时,污浊深藏,连光也照不透。有时……光本身,也会被误作污点。”
他伸出手,不是去扶她,而是轻轻拍了拍她旁边的地面,示意她挪一挪。然后,他竟也靠着那冰冷的墙壁,就在文有晴身边,坐了下来。
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空洞的安慰,他装作不知,就这样与她并肩,坐在一片狼藉的、弥漫着血腥的冰冷地面上,面对着那口无声诉说着罪恶与冤屈的染缸。
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地压在小小的院落上方。只有屋内那盏油灯,还在顽强地燃烧着,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跳跃,将两人并肩而坐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扭曲、晃动,却又奇异地连接在一起。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沉重得如同实质。文有晴的呼吸渐渐从急促的哽咽变得粗重而缓慢,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重的拉扯感,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运作。她依旧蜷缩着,目光却不再完全涣散,而是死死钉着大染缸。
“他……在查……”文有晴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把卷纸放进沈自节手中,“我看到的……他出入粮铺……收受银两……”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刚刚包扎好的棉布里,“可他又在查霉米,到底什么是真的?”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认为王守仁就是贪官,如何“确定”阿芦就是王守仁杀的,如何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一步步走到那致命的一剑前。她的“仗义”,她的“明察”,原来从头到尾,都被背后之人当成了刀子,只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里最锋利的道具。
“那些人……他们要他死……”文有晴的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和无力,“他挡了路……他们就用我的手……用吴家的剑……”她的声音低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呜咽吞没,“……来杀他。”
沈自节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侧过头,看着文有晴被痛苦和恨意扭曲的侧脸。油灯的光在她脸上跳跃,明暗不定。
“吴家的剑,很快。”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波澜,“快,有时是斩断罪恶的利刃,有时……”他顿了顿,目光也投向染缸中那些沉浮的米粒,“也会变成别人借来杀人的刀。快本身没有错,错在握刀的人,看不清刀锋所指,究竟是淤泥,还是深陷淤泥、正试图挣扎出来的人。”
他抬起手,指向染缸:“王守仁的血洗不白它贪的钱。你我,也洗不白这世道的浊。”
寒门用贪污和杀孽当叩响世家的敲门砖,他们这些人又因为“杀错”了这样的“贪官”而自责。她到底错了,还是没错?
剥开那层光鲜的白色粉饰,内里全是腐朽不堪的黑绿。她本就对这个世界没有半分期许,可从今日开始,从根基处开始撕扯、崩塌。
沈自节沉默了片刻。夜风吹过院中那棵半枯的老槐树,枝叶发出簌簌的悲鸣。“走吧,我真的好累啊,你扶我回去吧。”
他踉跄站起身,文有晴下意识扶住他,走到门口,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更深露重的夜气涌入,带着草木的微凉和泥土的气息,稍稍冲淡了屋内的窒闷。
说是她扶着沈自节,实际她每一步都绵软无力,是沈自节在掺着她。
屋外的夜,是纯净的墨蓝。没有月亮,只有漫天星斗,碎银般洒落。院中那棵被雷劈过、半边枯死的槐树,虬曲的枝干沉默地刺向夜空,像是一种求救。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风声穿过老槐树的枯枝,发出呜呜的低咽。
刚扑灭火,空气燥热,文有
晴混乱、灼痛的心绪,在这无边的寂静和燥热的夜气中,却一点点沉淀下来。
愤怒、悔恨、幻灭……种种激烈的情绪并未消失,却不再像沸腾的岩浆般灼烧她的五脏六腑,而是沉淀为一种更深、更冷、也更清晰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她攥着沈自节的胳膊,觉得所有的力量都来源于这里。
“你……何时知道的?”文有晴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了许多。
沈自节没有看她:“比你早一点。城南仓的损耗,数目不对。王守仁……太‘贪’了。”他嘴角勾起一丝微讽的弧度,“一个真正贪婪、上下其手的人,账面会做得更‘干净’,不会留下那么明显的、等着人来查的缺口。他的‘贪’,像是一个笨拙的诱饵。”
“诱饵……”文有晴咀嚼着这个词,心底一片冰凉,“给别人看的?”
“王守仁想钓真的贪官;那些不想让他加入的人,就想钓所有急于‘替天行道’的利剑。”沈自节淡淡道,“他们需要一柄快刀,斩断王守仁这根可能掀翻桌子的刺。吴家的剑,够快,也够‘正’。”
说的是文有晴的莽撞,文有晴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再次陷入掌心刚刚包扎好的棉布,疼痛传来,她却没有松开。
“那些人……”她声音里淬着冰,“一个都不能放过。”
“王夫人……她半疯不疯的,藏起的那些东西,不止这卷宗。”沈自节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入夜风,“染坊的出货记录,几个关键仓吏画押的私供……她交给我了。”
文有晴霍然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被骤然投入了狂风之中。那光芒锐利、炽烈,带着不顾一切的毁灭气息。她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手指摸向腰侧——那里依旧空空如也。
“给我!”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名单!证据!那些人的名字!一个也别想跑掉!我也能帮上忙……”
“你要如何?”沈自节打断了她,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像冰水浇在烧红的铁块上,还是忍不住戳破她今晚的行径,“再提一次剑?像杀王守仁那样,趁着夜色,一家一家杀过去?用血债,去洗刷另一桩血债?”
文有晴被噎住了,那股刚刚燃起的、带着血腥气的怒火被生生堵在胸口,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灼痛。她死死瞪着沈自节,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是啊,她能如何?再杀?杀得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