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王府那片灯火辉煌的屋宇深处,东南角方向,毫无征兆地,猛地蹿起一道刺目的红光!
那红光起得极其迅猛,如同地底喷发的熔岩,瞬间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浓黑的烟柱翻滚着冲天而起,仅仅几个呼吸之间,火舌便已贪婪地舔舐上高耸的檐角,贪婪地吞噬着精美的雕梁画栋!方才还宁静祥和的王府,瞬间变成了烈焰地狱!
“走水啦——!”
“快来人啊!暖阁!是暖阁烧起来了!”
“首辅大人!王大人还在里面——!”
惊恐欲绝的尖叫声、撕心裂肺的呼救声、慌乱的奔跑声、器物倒塌的碎裂声……如同沸腾的开水,猛地炸开!王府内外瞬间乱成一团,无数人影如同没头的苍蝇般乱撞。救火的水龙被仓促拖出,水桶的撞击声、泼水声、火焰燃烧发出的巨大噼啪爆裂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充满毁灭气息的声浪,远远地冲击过来。
火光,越来越盛,映红了半边夜空,也清晰地映亮了文有晴所在的这条阴暗小巷。
她推开车门,独自走了下来。夜风带着远方传来的灼热气息,吹拂着她绯红的衣袍下摆。她静静地站在巷口的阴影与远处火光投来的光晕交界处,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目光,越过混乱奔逃的人群,越过那些徒劳地向火场泼洒水龙的身影,死死地、精准地锁定在那片火海的核心——暖阁的位置。
暖阁,王府内宅最精致、也最私密的所在,王定安平日处理机密要务和休憩的地方。此刻,它已彻底被赤红的火焰吞没,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熔炉。
百年基业,这烧起来就是好看。
暖阁九曲十八弯,一时半会儿根本逃不出来。王定安身上的锦袍已经着火,头发焦卷,脸上满是烟灰和骇人的灼伤。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疯狂地挥舞着双臂,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想要逃离那片要将要倒塌的小房。
“救我——!来人!快救本官——!啊——!”
他的嘶吼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却又瞬间被火焰的咆哮和建筑倒塌的轰鸣所淹没。
可惜,太远了,文有晴听不见。她静静地站着,纹丝不动。远处的火光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燃烧,却无法在那张冰雪般平静的脸上映出半分波澜。
但她还是努力侧了侧头,仔细聆听那风中传来的、绝望的哀嚎。
咚。咚。咚。
她清晰地感受着自己
胸腔里传来的、稳定而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如同在丈量着时间,丈量着这迟来了三年的审判。
虽然崔君集早就有所动作了,借私矿把王家打得元气大伤,可那怎么够,不够痛快!
复仇,要自己来才痛快。
火光照亮了她唇角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不是笑,是冰封了三年的仇恨,在烈焰中终于淬炼出的、极致冰冷的锋刃。
只是一转身,她看见了矗立在暗处的人影,她笑容来不及收,她也不屑于收,几步上前,笑道:“好久不见,崔大人。”
沉默一瞬,她仿佛看不见崔君集眼中的阴鸷与痛惜,灿烂一笑:“喝一杯吗?我请客。”
外面救火的、拿人的,乱哄哄。
一贯波澜不惊的崔君集气急败坏地低斥道:“你疯了!我轻轻松松都能查到,更别说王家要是全力搜捕,你根本不可能……你装都不装了,这会毁了你自己的!”他抓住文有晴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试图将她从这不完美的犯罪里拖离。
可文有晴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崔君集都愣了一下。她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不紧不慢喝完,转过头,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死死盯住他。
“你还是这样,”她笑了起来,笑声悲怆却有些怀念,就那样歪头看着他气急愤恨的样子,“你也不管对不对,只在乎有没有被人抓住把柄啊。”
“可是你不懂,把柄算什么呢?”积压了多年的苦楚和怨恨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的阿芦!是被活祭的!旬阳城!当年就是被这样一把火生生焚毁!沈自节,也是被他们杀死的!我倒是希望他们生死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复仇!”
酒水砸在了桌案上,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控诉:“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看着仇人高床软枕,荣华富贵!看着沈自节坟茔孤冷,污名加身!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我参与重建那座城,每一砖一瓦都像是在剜我的心!我看着它重新变得繁华,却只觉得无比憋屈!”
她逼近一步,几乎是指着崔君集的鼻子,字字泣血:“烧了王家算什么?那些事情只有王家的手笔吗!”
一瞬间,崔君集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她知道了个干净,被她眼中近乎实质的绝望和恨意刺痛,更被她话语里对沈自节刻骨铭心的思念灼伤。
他猛地再次抓住她,这次几乎是将她箍进怀里,声音因为某种压抑到了极致的情绪而颤抖扭曲:“蠢!若这些人一把火烧了就能以绝后患,世间何来世家?”
崔君集的眼神变得偏执而狂热,手指抚上文有晴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怜惜和占有的欲望:“我真该把你锁起来,不该把你扶上那个位置,让你以为你自己已经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番扭曲隐秘的告白在冲天的火光和哀嚎声中显得格外骇人。
结果了然,文有晴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疯狂,没有一丝意外,反而勾唇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杂乱的脚步声和兵甲碰撞声迅速逼近。
“在那里!纵火犯在那里!”大队的官兵踹开房门,围了过来,明晃晃的刀剑对准了文有晴。
带队的军官认得崔君集,略显为难:“崔大人,这……”
文有晴冷冷地看着他们,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仿佛早已等待这一刻。甚至把手伸了出来,等着被套上手铐,“走吧。”
直接认罪,闻言,崔君集额角青筋暴起,深吸一口气,才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疯狂,恢复了惯常的冷峻神色。
他挡在了文有晴和官兵之间,尽管姿态是保护,眼神却依然牢牢锁着她,仿佛在说:再说一句,弄死你。
崔君集转向带队军官,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此人是本官故人,一直在此饮酒,其中必有误会。人,我现在就要带走。一切后果,本官自会向朝廷禀明。”
军官面露迟疑:“大人,这人火烧王家宅邸,众目睽睽……”
“本官说了,一切由本官承担。”崔君集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还是说,你要现在就从本官手上拿人?”
军官早就听过这位监察司冷面阎罗的名声,被他目光中的冷厉和不怒自威慑住,冷汗涔涔,最终低头拱手:“不敢!既然崔大人有命,卑职遵命便是。只是这后续……”
文有晴忽然打断道:“崔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一句话,纵火犯说放过就放过。这位校尉大人,骨头也真是软啊。”
“文大人,喝醉了就少胡沁!”崔君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盯着文有晴,却吓得官兵们齐齐跪了一地。
僵持之下,文有晴率先移开了眼,踩着那些惶恐伏地的官兵的阴影,款款往外走,笑着朗声道:“第一次,亲眼看见崔大人的权势,真是长见识了。”
等了三日,也没等来官兵。
倒是等来了李闻琴和沈来惜。两人刚到院子里,就看见了一只腿踩在凳子上磨匕首的文有晴,齐齐惊了一下。
侍女把李闻琴挡在身后,李闻琴下意识把孩子拉到身后,道:“连个门房都没有,沈夫人倒是心大。”
文有晴吹了根头发到刀刃上,才偏头看了一眼来者,看着那个满脸矜贵傲气的小孩,不由得嗤笑了一声,放下刀一拍手,和招呼小狗一样,道:“惜儿,来。”
沈来惜知道这是自己的生母,但四岁的小孩哪能那么快接受一个陌生人,他只站在那,奶声奶气道:“本公子为何要听夫人的话?夫人的言行,实在粗鄙。”
那样小的年纪,那样深的世家模子。
和崔君集年少时一样。
本就不喜小孩的文有晴已经开始厌烦这个孩子了,即使他是从她肚子里掉出来的,即使他带着两个现代人的血脉。
“哦,那你从哪来回哪去吧,来我家做什么?”文有晴不理会了,换了一把刀去磨。
小孩子再聪明,也被文有晴这样的无赖态度搞得昏头转向,反驳不了一点,气呼呼地拽住了李闻琴的裙摆。
带着劝文有晴这个艰巨任务来的李闻琴,见她对自己的孩子都如此,一时也有些犯难。但多年的世家生活还是让她心平气和地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把沈来惜推到身侧,道:“你若用这样蠢的方法为沈大人报仇,真真辱没了你才女的名声。”
“是嘛?若这方法真的蠢,为何我现在还没被抓进去,反倒是你们急了?”文有晴不屑道。
但想着这事与李闻琴无关,便软了语气道:“你呀,也不用帮崔君集做说客,他们做的孽,与你无关,你帮我养大了孩子,我也没办法感谢你。”
“你要是真想感谢我们夫妻二人,之后就少生事端,远走他乡,亲自抚养惜儿。”李闻琴借坡下驴,但也毫不退让,“你知道外面已经因为你乱成一锅粥了吗?王家那场大火,非死即伤,就留在崔家那个王若惕幸免,谁知她写了血书去敲登闻鼓!登闻鼓,一响通天子!再怎么也要审出个结果。”
“王家府邸带人去清扫了吗?没发现什么宫中的遗物?”文有晴随口一问。
一瞬间,李闻琴就知道了自家夫君为什么这几天都在抢彻查此事之权了。之前她还怕是夫君对文有晴有什么想法,现在一看,是王家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见了光,那就有人要遭殃了。
李文琴下意识轻抚着袖笼上的仙鹤缂丝,心中思索着,幼时玩闹时发现的自家书房里那个密道,谁家没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崔君集娶了王家那个?”文有晴忽然抓住了问题关键,“在王家出事之前?”
“沈夫人,王小姐就算进了门那也叫纳妾,何况她没进这个门。”李闻琴纠正道。
难怪,他早就要搞王家,果然和沈自节想的一样,他不是真心帮沈自节,沈自节上书弹劾王家,他便收下王家女,麻痹王家的同时,顺便用沈自节当幌子,去查那些私矿,从而吞掉王谢两家的钱袋子。
不过李闻琴肯定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文有晴耸肩一笑,“留下来吃个便饭吧,我有些馋京城的留香鸡和红焖羊肉了。”
大喇喇跨出门的一刻,街边几个小贩就默默盯着,起身跟了过去。
此楼临水而建,风景佳绝,是京城文人雅士喜爱之所,今日似乎格外热闹。
二楼临窗的雅间,推开窗便可看见楼下街道和对面商铺的情景。
刚落座,楼下就闭紧了门。
文有晴看着对面的李闻琴和沈来惜,眼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愧疚,但旋即被坚定取代。她必须这么做。
唯有将水搅得更浑,让王家人在明处,她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王家势大,若只是派来外面雇的寻常刺杀,王家和大理寺或许还能以“证据不足”周旋,但若波及朝廷命官的家眷,性质便截然不同。
大理寺再为世家说话,两个世家对立,大理寺也会斟酌一下。
她亲自为李闻琴斟茶,把茶一饮而尽。便握紧了手中的匕首,静静地立在门后。
见此情形,李闻琴也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把孩子护在怀中,冷脸对侍女道:“走。”
“走不掉了。”文有晴轻声道,仿佛这两人她一点也不在乎,“他们已经封了楼,你们待在这间屋子里,最安全。”
与此同时,楼下街道传来一阵骚动,像是商贩争吵。文有晴鼻翼微动,她从窗外微风送来的各种气味中,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与这雅致环境格格不入的硝石和硫磺味!
真是丧心病狂!
就在她靠近窗口的刹那——
“咻!咻咻!”
数支强劲的弩箭毫无征兆地从对面店铺的屋顶破空射来!目标直指窗口前的文有晴!
箭矢来势极快、极狠,完全是要一击毙命!
“小心!”文有晴惊呼一声,并非全然为了自己,而是猛地向后一撞,将李闻琴连人带椅子撞离了箭矢可能的波及范围,自己也借力向侧旁扑倒。
“笃笃笃!”几声闷响,弩箭深深钉入她们刚才所在位置的窗棂、地板和墙壁上!箭簇幽蓝,显然淬了毒!
“啊——!”李闻琴猝不及防被撞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意识地将身旁吓呆的儿子紧紧护在怀里。
“保护夫人公子!”门外的崔家护卫反应极快,立刻拔刀冲入雅间,用身体组成人墙,挡在李闻琴母子身前,警惕地望向窗口和门口。
酒楼内瞬间大乱,其他雅间的客人被箭声和惊呼声惊动,尖叫声、奔跑声、杯盘碎裂声响成一片。
可没一个可以跑出去。
第一波弩箭刚落,第二波攻击接踵而至!
数名蒙面人如同鬼魅,竟从酒楼走廊和相邻雅间的窗口同时杀出!他们武功路数狠辣刁钻,直扑文有晴所在的雅间,显然对目标位置了如指掌。
“杀!”崔家护卫怒吼着迎上,与黑衣人战作一团。刀光剑影,瞬间充斥了原本雅致的空间。桌椅倾覆,杯盘狼藉,香囊糕点散落一地,混合着突然弥漫开的血腥气。
文有晴已迅速起身,眼神锐利地扫视战局。她武功不算顶尖,但自保之力犹存。
此刻她心中雪亮,王家杀手果然被钳制住了,崔君集家眷在场,他们不敢放火,只能派刺客直接杀她!
一名蒙面人悍不畏死地冲破护卫拦截,刀尖直指文有晴咽喉!
文有晴挥刀格挡,“铛”的一声,火星四溅,她被震得手臂发麻,连退两步,恰好退至李闻琴附近。
那蒙面人见状,眼中凶光一闪,竟虚晃一招,刀势一转,顺势劈向旁边花容失色的李闻琴!围魏救赵,逼文有晴救援,或是干脆波及官眷以制造混乱!
“母亲!”沈来惜吓得大哭。
文有晴瞳孔一缩,但她没有半分挪步,生生看着那剑刺穿了李闻琴的肩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文有晴从李闻琴身后出手,匕首直直刺向杀手的咽喉。血溅了李闻琴一脸,她直接被吓昏了过去。
“放肆!”
一声蕴含着惊怒的暴喝如同炸雷般在楼道口响起!
陆之学的身影如疾风般掠至,人未到,剑先至!一道凌厉无匹的剑光闪过,那柄即将砍中文有晴后背的钢刀被直接荡开,持刀蒙面人惨叫着手腕骨折剑脱手!
“全部拿下!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陆之学命令冷硬如铁。大理寺差役如狼似虎地加入战团,人数和战力瞬间压制了蒙面人。
杀手见事不可为,互相对视一眼,竟毫不犹豫地咬碎口中毒囊,顷刻间纷纷倒地毙命,无一活口!
一瞬间,形势逆转,蒙面人没有一个活口。
不一会儿,崔君集面色铁青踏着尸体而来,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冰寒与后怕。他接到手下急报便立刻赶来,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他看着陆之学直接反剪住文有晴的胳膊,就要将人带走,崔君集挡在陆之学身前,道:“陆大人,大理寺的刀,未免有些太快了。”
陆之学丝毫不怵,道:“崔大人也快啊,不过崔大人不在乎妻儿安危,倒有心思和下官在这耍嘴皮子功夫,难道这些杀手,与崔大人有关?”
李闻琴满脸是血昏倒在一旁,沈来惜趴在她身上浑身颤抖。他知道文有晴故意带着李闻琴,险些让妻儿罹难,但他无暇顾及,只想把文有晴从陆之学手中按下来。
文有晴看着崔君集,道:“崔大人,您还是先把妻儿安置妥当吧,这边的事情,我自会向陆大人说清楚。”
崔君集目光复杂地看向文有晴。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怒意,但更多的是冰冷的决断。
他明白了文有晴的全部意图。她用最激烈的方式,将刺杀摆在了他的面前,甚至不惜将他的家人置于险境,就是为了此刻——逼他做出最“合理”的选择。
当着众多大理寺差役和昏迷的妻儿的面,崔君集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痛却不容置疑:“文有晴,你引致街头恶战,波及无辜,危及官眷!今日惹到本官头上,本官亦不能再容你在外引发祸端,定会亲自严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