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境(陈讼)

怕他们找不到地方特意让陆临的表姐在小区门口侯着他们。
“这里!”
出租车停在门口，陆临被他哥叫醒了，脑袋晕晕地下了车，表姐连忙走了上来，帮他们拿行李。
“姐我自己拿就行，不重。”
“行了，坐车坐累了吧？你们快上来，妈把饭都做好了，就等你们了。”
阮惜月的目光落在陆明池身上，随后冲他微微一笑，推着行李箱走在前面。
她比陆临大两岁，陆临喊他表姐，陆明池就是她表哥，只是虽然两人小时候见过，现在早就没印象了。
她知道陆明池跟她们家没什么关系，但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当年的事她也早听说了，只是她问过她妈关于陆明池的事情，她妈妈却不愿意多说。
她还以为既然这个孩子不是亲生的，想来跟陆临他们不会亲近，因为关系不好所以她妈才不愿意谈，但今天看来，他跟陆临相处挺好的。
那就奇怪了。

听到门外人的脚步声，陆金岚知道人已经来了，便推开门等着。
众人从电梯里出来，陆临看到门口站着的人当即眉眼弯弯，上前喊道，“姑姑。”
陆明池抬眼望去，闻言也跟着陆临一样喊了她一声。
“快进来吧，就等你们了。”
陆金岚笑了笑，给他们找了拖鞋，示意他们进来。
“这是哥跟我买的东西……”
陆临将手上提的递给陆金岚。
陆金岚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连忙伸手接过，看了眼陆明池，说，“人回来就行了还带什么东西，乱花钱。”
坐在餐厅吃着饭，姑父因为厂里离家远就不回来了，阮惜月是因为今天放假在家，不然跟他哥一样也在上班。
“这次回来几天？”
陆金岚问他们。
陆明池不太爱说话，再者他跟其他人以前没接触，全程都是陆临回答。
“两天，明天早上回清禾浦，事情弄完了直接回B市。”
“这么赶吗？不在家里住几天？”
陆金岚问。
陆临的左手伸在餐桌底下，大胆地拉着坐在他左边陆明池的手，面色如常，“工作上的事情错不开，不过没事儿，以后想回来随时就能回来。”
毕竟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聊天谈笑自若，又怕冷落他哥了，陆临手爪子贱贱的，时不时招惹一下陆明池。
只是他想多了，陆明池这个人就算是坐在一边不说话，也很惹眼，根本不容忽视。
陆金岚跟阮惜月不是不想同他搭话，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若不是陆临在，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可谓是相当尴尬了。
陆明池抬眸淡淡看过去，刚好撞上了陆金岚的视线，对方下意识地避开，随后讪笑着另起了一个话题，才没让陆临察觉出来。
阮惜月自然是发现了母亲的异样，但在餐桌上不好表现出来，便趁着两个人在客厅里休息的时候将陆金岚拉到房间里。
“妈，你跟表哥他是不是以前联系过？”
阮惜月将门关上，一上来就问道。
陆金岚先是疑惑她口中的“表哥”，明白她说的是谁之后一下慌了，捂着她的嘴，“你小声一点!”
阮惜月点点头，看了一眼门，压低声音道，“那你跟我说。”
“我跟他怎么可能联系过，又没什么关系，而且当时他就被亲生父母带走了，哪来的机会跟我联系。”
陆金岚这么说，眼神却飘忽，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显然是在掩饰着什么。
自己妈妈说的真话假话阮惜月还是能听出来的，她毫不犹豫地戳穿，“……我以前在你手机上了看到过你跟一个人的聊天记录，内容全是跟陆临有关。”
听她这么说，陆金岚猛地瞪大眼睛，她一直以为她够隐蔽了，没想到女儿早就发现了，而她连她什么时候拿的她手机都不知道。
阮惜月清了清嗓子，她当然不会说那个时候经常借着上网搜题悄悄玩她妈手机，催促道，“你就说是不是吧？”
“这些话你跟其他人说过没有？”
“没有。”
得知陆临并不知道这件事之后，陆金岚才算放下心来，她坐在床沿上拉着阮惜月的手，语重心长:“我跟你说，但你不能说不出去。”
“我知道的。”
陆金岚叹了一口气，“当年你大妈大舅死了之后，陆临他们没人管，咱们又没有别的亲戚……”
陆临的爷爷奶奶很早就死了，甚至连他妈妈都没见过，所以当年他爹妈死后，陆金岚就一直忧心两个孩子的抚养问题。
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陆明池不是亲生的。
陆明池当时虽然不满十八岁，但是已经不需要太操心了，他完全有自我生存的能力，可陆临才十三。
两个孩子都在上学，爹妈死了，以后怎么生存都是个问题。
可当时陆金岚的情况并不好，虽说嫁在县里，但家里也就只有一间老房子，她自己也还有两个孩子，再加上丈夫心眼小，大哥出事之后他就跟他商量不能把两个孩子接到自己家里，自己的孩子都养得费劲，还有闲心去管别人的孩子。
帮助处理完后事，陆明池回了市里继续读书，后来突然有一天，他来县里找到了自己。
那个时候她很惊讶，坦白说她跟这两个侄子并不算亲近，接触的时间也不长，更不用说大的这个不怎么说话。
他来找自己，那个时候孩子都去上学了，丈夫也在工地上。
她本来想着对方可能是想来借些钱，她是亲姑姑，谈什么借不借的，当即回房间抽屉里把自己这个月工资抽了出来。
结果陆明池开口却不是借钱，而是给了她一张银行卡。
“这是……”
陆金岚神情错愕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的陆明池只是一个清瘦的少年，只是眼中却有着成年人才有的沉稳和冷静。
他说，希望姑姑能把陆临接回去，带在身边。
陆金岚犹豫了，陆明池继续道，“以后每个月，我会把陆临的生活费打在这张卡里，包括学费和其他的开支。”
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陆临能在一个正常的家庭环境里成长，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陆家的孩子。
那个时候他的生母已经找到了学校，可就在不久前，他才下定决心要自己抚养陆临长大，他们才约定好以后家里只有他们，他们才是相依为命的家人。
但他没办法，他没有成年，甚至不是陆临的哥哥。
他没有任何权利带陆临走，可是不久之后生母要带他回去，那个时候留下的只有陆临。
陆临以后要怎么办呢？他才十三岁，以前他还有自己，可往后就只余他一个人，他走了之后没有人愿意收留陆临，他就只能被送到孤儿院里。
十三岁还是一个孩子树立正确价值观的时候，他还太小了，不会评判是非，不知道如何面对人性冷暖……
那个时候陆明池一闭眼就只能想到这些，想到陆临被欺负，被欺骗，但是没有人给他撑腰。
好怪异，明明他从来没喜欢过这个弟弟，明明他对谁都无情，现在却不停地为那个人费神。
挣扎了许久，最终他还是找到了陆金岚。
他知道姑姑家的情况并不好，所以不能强人所难，他依旧按照会抚养陆临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他会躲在背后，除了陆金岚来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他给出这样的条件，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陆金岚当时听了觉得他疯了，一个小孩儿养另一个小孩儿，陆明池想干什么？他真的以为抚养一个孩子很容易吗？他还在上学怎么挣钱，他不准备读书了？
她以为他要出远门打工，农村里很多孩子成绩不好或者家里实在供不起就会跟着大人去沿海大城市打工，可陆明池成绩很好。
“你把陆临放我这里，那你呢？”
陆金岚问他，他摇了摇头，“我有我的去处，但是我带不走他。”
让他在这里健康长大就行了，就当是还了这些年陆临爹妈给的养育之恩，虽然他从来没有体会到所谓的父母的爱。
那次谈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陆明池很坚决，陆金岚最后还是被他说服了，收下了那张卡。
陆明池走的时候，她还是将工资塞给了他，“你还在上学，拿去用吧，怎么说我也是你姑姑。”
陆明池对她说了神“谢谢”但没有收下那笔钱。
阮惜月问，“后来呢？”
“后来，没多久她就知道陆明池是被抱来的……”
与其说是抱来的，不如说她哥跟她嫂子拐回来的。警察说的是，当年陆明池走丢之后被人贩子拐走了，辗转各个城市，后面陆明池不知道什么原因被他们扔下了，这才遇到她哥。
被扔下的原因应该是关他的地方环境太差，他生了病，小孩子一场发烧就能要了他的命，陆明池高烧不退，想来是救不活了，那些人觉得晦气。
结果没想到被丢下后他活了下来。
陆明池被生母带走后，她就回去把陆临接了过来，为此丈夫跟她吵了一架，她只好将陆明池给他银行卡的事情说了，他才勉强接受。
陆金岚确实跟陆明池有联系，不过并不多，陆明池不会主动问她陆临的情况，只是每个月打的钱从来没有延迟。
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陆临的事，还是因为那短时间病毒性感冒特别严重的时候，陆临发了高烧，打针都没用，嘴里不停喊着“哥”。
她当时急坏了，跟陆明池发消息说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她一直知道陆临始终念着他哥，说不定陆临听到他的声音会好一点。
可她消息编辑出去，对方始终没回复。
后来她忘记了这件事，陆临好了之后才想起来 ，赶紧给对方说他没事了。
陆明池这次回复了，说了句知道了。
陆金岚给阮惜月只讲了个模糊的大概，嘱咐她别给陆临说，陆明池当时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他知道。
阮惜月不理解，“那这么说，表哥对陆临挺好的，为什么不说呢？”
“这我哪儿知道”陆金岚叹了口气，“总之答应人家的事情总得做到，他们现在遇到了，他要是愿意说，那很好，不愿意说，你不准多嘴，知道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
阮惜月摆摆手，把门开开出去了。

“行李放在这个房间就好。”
阮惜月给他们将床铺好，语气从容道，“晚上只能委屈你俩挤挤了，缺什么跟我说就行。”
陆临点点头，大咧咧道，“知道了姐，我们自己来就行。”
从陆金岚口中知道了当年的事情，阮惜月不禁对这个表哥感到好奇，说话间悄悄看了好几眼，只可惜陆明池话不多，她也不知道怎么跟对方搭话，只能讪笑了一下，突然拉着陆临的胳膊把人叫出去了。
“你过来一下。”
陆临有些懵，问了句“怎么了”，阮惜月没回他，只是执着地把人拉出去。
年龄差不大的缘故，陆临跟阮惜月关系很好，被她神神秘秘拽出去也不恼，只是匆忙跟陆明池说了声，“我先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陆明池点点头，便自己在房间里待着。
家里拢共就那么大的地方，保险起见，阮惜月对餐厅收拾的陆金岚喊了一声，“妈，我跟陆临出去买点东西。”
便把陆临带了出去。
说是买东西，实际上两个人下了楼后就在小区里四处走，眼瞅着没人，她才好奇心大爆发地问道，“你什么时候遇到你哥的？”
她也是不久前听到陆临跟她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才知道的。
想来她们肯定会问这些，陆临早就想好了怎么回答，他不打算瞒着，如实道，“半年前吧。”
“半年!”
阮惜月惊呼一声，“你小子居然不跟我说!”
这能怎么说呢，陆临心里嘀咕着，不说她们跟陆明池没什么关系，且说那个时候他跟他哥之间实在是算不上兄友弟恭，他哥看见他不烦他就不错了。
最重要的是，这些年是姑姑带他长大的，他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要姑姑知道了该怎么想？
“这不现在说了吗？也不晚。”
陆临替自己辩解。
阮惜月也没真生气，紧接着问道，“那你怎么跟表哥遇到的？在哪儿遇到的？对了，他现在在哪儿工作……”
看着对方眼中写满了八卦，陆临对着一连串的问题感到头疼，但他又知道阮惜月的脾气，只好跟她慢慢说着。
两个人在小区里瞎逛，家里就剩下陆金岚跟陆明池。
陆金岚收拾完餐厅之后见家里如此安静，便擦了擦手进自己的卧室，在衣柜的抽屉里翻了翻，最后摸出来一样东西。
她一直在找机会把这个东西还给陆明池，只是后面两人断了联系，她以为对方不会出现了，便想把它留给陆临，但直接给陆临又会引起他的怀疑，似乎怎么做都不妥当，所以一直藏在自己手里，没人知道。
不过现在陆明池来了，就该物归原主，她也不好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
他们留在这里的时间短，陆金岚还在想怎么样才能支开其他人，没想到现在就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东西，敲了敲陆明池的门。
门开了，陆金岚冲她笑了一下，眼尾的皱纹挤在一起，“这个还给你……”
是一张银行卡，就是当年陆明池给的那张。
“里面还有十万，是你最后打过来的。”
陆金岚虽说没什么文化，但是她也干不出私吞大侄子钱的事情。
她将这张卡塞在陆明池手里，说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陆临最后没去读大学，所以这钱也没用上，本来当时就想退给你的，但后面我联系不上你，这钱就一直留在这里。”
当年陆明池每个月都打来钱，她男人不知道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说，陆明池原生家庭条件很好，这些钱估计是他从家里拿的，既然是陆明池给的，那他们用着也算是心安理得，反正陆家怎么说养了他十几年，给点钱怎么了。
可她知道，这个孩子不欠陆家什么。
她知道她大哥大嫂什么脾气，他们几乎没管过陆明池，陆明池初中开始就帮着干农活，跟他们去厂里打杂，上了高中甚至连学费生活费都没问家里要。
更别说小时候他经常挨打，她记得有次他们一家来拜年，她大哥不知道怎么回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了陆明池一巴掌。
你说他欠他们什么了？
陆金岚把钱攥得紧，不让她男人知道卡里有多少，不然的话早就进他自己口袋里了，以他自私自利的性子哪儿还有陆临的份。
所以最后陆明池一次性打来十万的事情她不敢让男人知道，问就说，陆临成年之后陆明池就不会打钱来。
“这些年小临在我这里很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给我们惹麻烦，甚至……”
陆金岚叹了口气，“乖巧得让人心疼。”
“我怎么说也只是姑姑，不是父母，也不是哥哥，所以之间还是有些隔阂，他当时年纪小，但是也知道除了家里人，不会有人纵容他，由着他的性子来，所以刚来的时候他已经很安静懂事了，跟我印象里闹腾的样子一点也不像……”
想到当年的事情，便不由得感慨，也或许是上了年纪，控制不住话就多了起来。
陆明池平静地看着她，从她的口中知道了这些年陆临的生活。
“说实话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教他，怕对他严厉了，他心里怨恨我，对他纵容了，又害得他不学好，他跟我们相处得小心翼翼，我跟他相处也是小心翼翼，后来他经常抢着帮我干活，我越说不用，他干得越卖力……还好他跟家里俩孩子关系不错，时不时拉着他一起玩儿……”
“说了这么多，还没问你呢。”
陆金岚突然道，“这些年你回去过得怎么样？小临长大了点之后经常拐弯抹角问我你的消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我……挺好的。”
陆明池道，只是那眼中的一抹稍纵即逝的茫然被陆金岚捕捉到了。
陆金岚深深看了他一眼，“好也罢，不好也罢，总归是过去了。”
陆明池点点头，微微垂眸，不去看对方的眼睛。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陆金岚问的这个问题，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在外面的这些年，他总归还是一个人，每天的行程不是去上学就是去兼职，似乎一点空闲的时间都没有，不过这样反而不会多想，不会去想自己的这样过得算好还是不好。
倘若是别人，恐怕早就被这肩头的压力逼疯了，不是在怨天尤人，最低也好愁眉苦脸抱怨几声，可陆明池就像没有感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