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莹亮的桃眸什么情绪都藏不住,而他竟看到了同情。
真是…莫名其妙。
裴渡改了主意,直觉告诉他这纨绔想做什么。
“拿来。”
“啊?”路锦安错愕,眼瞧裴渡朝马车走来,
接了那杯紫苏饮当他的面喝了一口,然后嫌弃偏过头。
啧,哄小孩儿的玩意。
裴渡又喝了两口,余光扫了眼车窗前的趴着的少年,眼神只有讶异没旁的。
裴渡随手将紫苏饮扔了,竹筒砸落,饮子也洒了一地。
不是?干嘛浪费啊!
路锦安望着那滩紫饮子,眼里只有美食被辜负的愤怒,可恶,他就不该给这侍卫喝的!就孤立孤立!
路锦安黑化了,于是接下来人人有份的零嘴,硬是都没分给裴渡。
幼稚。裴渡抱剑冷脸,毫不在意。
路锦安吃吃喝喝了一路,待心满意足地擦擦小嘴,便吩咐,“去合欢街。”
该做点来正事了。
所谓合欢街,因种满了合欢花得名,但那儿有江城最时兴的酒楼赌场和青楼,总之那是江城公子哥都爱去寻乐子的销金窟。
但路锦安不是去寻乐子,而是寻仇!
可就连阿禾都误会了,只当是自家公子憋狠了,想去玩乐,护院们更是挤眉弄眼。
合欢街繁华热闹,宝马雕车堵路,
路锦安掀开帘子的一角,暗中观察,不远处有一鎏金顶大轱辘的马车,瞧着很眼熟,路锦安当即给阿禾耳语了几句。
“公子…这这…”
顶着阿禾震惊的眼神,路锦安用力点头,
阿禾拗不过他,便只能吩咐车夫,朝那辆车
——撞过去,
“咚”的巨响,那前头富贵的马车晃了几晃,
“谁撞的老子!”叫骂声传出来。
路锦安仔细听,这声音!没错就是他的同窗赵凡之,
也是上两辈子与县丞勾结的钱赵两家,强抢他家财的那个赵家长子!
前世他早早自尽,但前前世,他落魄时却被这赵凡之以断袖之名百般羞辱,还耀武扬威炫耀从路家抢来的宝物,说只要他下跪磕头,就还他一件!
路锦安忍辱负重,本想跪到这姓赵的破产,但对方竟然反悔了!
实在是臭不要脸!
路锦安想想就来气,但等那赵公子气势汹汹,携着小厮,走到他马车跟前掀帘子时。
路锦安便换上一副无辜的表情。
“谁!让小爷看看!”
帘子一掀,那赵公子叫嚣声转了个弯,先是被马车内昳丽又乖巧少年晃了晃眼,
“是你?你是…路锦安?”
赵公子盯着看了许久才认出,这路锦安在学堂时是个病秧子,没曾想两年不见,长得愈发好看了。
赵公子又想起那断袖的传言,语气便揶揄起来,“哟,路锦安你还有脸出来啊,还撞了本少爷的马车。”
“对不起呀。”
路锦安眨眨眼,依旧装无辜,也不怕对方气消,毕竟在学堂时他什么也没做,这姓赵为首的几个公子便处处欺负他,这次定也一样。
路锦安笃定。
谁知眼前的赵公子却一摇折扇,“也罢你我可是同窗,正好今日本公子有空,路锦安你要想赔罪,本公子就赏脸同意你与我喝几杯。”
欸???
路锦安本来已握好了拳头,就怕对方打过来。
但眼下场景怎么和想的不一样,这姓赵的是不是吃错药了?还赏脸喝酒!有没有搞错啊!
路锦安火冒三丈,桃花眼泛红嗔瞪着人,直瞪到那赵公子心坎。
赵公子有些心猿意马,前他前些日友人带去了南风馆,倒是咂摸出点滋味,此刻见这路锦安方觉,从前瘦巴巴的病秧子如今实在好看得紧。
他眼神也不由的轻浮起来。
路锦安当即骂了回去,“喝酒?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谁知那赵公子并不生气,“对,你身子骨弱,喝茶也行,本少爷就不计较了。”
“谁要与你喝茶?”路锦安气得直跺脚。
这人怎么听不出好赖话,还有!不该生气找他麻烦了么?
于是路锦安逼得只能说更过分的实话,“你也配和本公子喝茶,见你就讨厌!”
这下那赵公子脸色终于变了,愠怒呵道:“老子给你脸了!”
“谁要你那鞋拔子脸!”
路锦安立马凶回去,他今日可要狐假虎威,一点都不带怕的!
于是乎,路锦安看向冷眼旁观的裴渡,抬起雪白的下巴尖。
那狐狸尾巴也终于露出来了……
“告诉你,本公子有这江城身手最好的侍卫坐镇,会怕你?”路锦安道。
“好大的口气!”赵公子被惹怒,撸起袖子想动手。
“哼,本公子不屑与你争辩,有什么给我侍卫说去吧,十影上!”
路锦安强行关上车帘,给某人拉足了仇恨,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那赵公子果然听了进去,怒摔折扇,“打,快打那什么侍卫!给老子打!”
听到这,裴渡再也忍不住冷嗤一声,
视线碾过马车,帘子遮挡,可那纨绔的狐狸尾巴,却拙劣得藏不住。
原来,打的是这主意,为了使唤他还真是煞费苦心。
而那边赵公子已经在嚷嚷问,谁是侍卫?
路家的护院缩头不敢认,但赵公子见裴渡腰间悬剑,气度不凡,便一口咬定他是路锦安口中的侍卫。
“定是他!打他!”赵公子一声令下,打手便有了动作。
围观的百姓惊呼,街边的马车停驻。
赵家打手率先挥拳,裴渡面无表情,始终抱着臂,只微微闪避,墨发都未拂动,那些打手却皆近不了身。
几个回合下来,围观百姓不免唏嘘。
路锦安扒拉着车窗,探出脑袋,那双桃花眼紧紧跟随着裴渡的身影。
可他只看到了一个大人将几个“小孩”耍得团团转的场景,这算什么嘛?可恶!
百姓也看得没劲,陆续散了,马车继续前行。
那赵公子都快气死了,“老子白养你们这些饭桶了!这么多人,还碰不到?”
裴渡依旧漠然,直到抬眼,看到少年趴在车窗上,一脸的失望。
那便,如其所愿。
裴渡剑鞘一拍马匹,示意。
人群中龙鳞卫便飞掷几颗碎石,不约而同朝赵家马儿的头颅打去,刹那间,马儿忽然失控,朝着几个打手的方向冲撞去。
“嘶—”
两马并行扬蹄,踩踏间,有打手被踩断了腿,有的被撞到树上,围观的百姓顿时做鸟兽散。
赵公子跌坐在地,惊恐看着马踩过来,打手以身相护却被马蹄踩得胸腔凹陷,不知是否丢了性命。
“啊啊!”赵公子连连惨叫,终是吓晕了过去。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快到路锦安眼底的失望还未消失,就被惊惧模糊了,下方的街道恍若成了刑场。
怎么…会这样?
“公子您快别看了!”
喧闹间阿禾忙遮住自家公子的眼,而在这之前,路锦安分明看见那侍卫睨了他一眼,
轻撇的薄唇似嘲弄。
回府的路上,路锦安一言不发,垂着脑袋瓜。
不久前官差来,问询了缘由,伤的都是赵家的打手,且是赵家马无故受惊才酿成此祸,似乎和路家无关,官差也没扣押他们。
路锦安该高兴,但他笑不出来,扯起的唇角很快又耷拉回去。
赵公子恨上了他的侍卫,日后贵人得势赵家会不好过,他也算报仇了,多好啊…
恶少就该这样,越坏越好不是么?但……
路锦安反复劝自个儿,双手揉头,末了还是认命地叹气,让阿禾多备些银两送去赵家,给受伤的打手做赔偿。
但他日后再不敢设计那侍卫和谁打架了,那贵人视人命为草芥,横冲直撞的马车,轻而易举就能收割人性命,也包括他的小命。
路锦安知道今日的小伎俩,瞒不过那臭侍卫的眼,他还能活过今晚吗?
怕是不能了,可是这报应来得也忒快了…
路锦安脑子乱哄哄的,这担忧一直持续到入睡,阿禾只当他今日在街上受了惊,温声哄了两句,
路锦安却陡然睁眼,“阿禾,快将我那匕首拿来我防身。”
阿禾:?
阿禾奇怪,但照做了,这匕首镶嵌着珠玉,华贵得很,似乎是公子哪年生辰,舅老爷所赠的。
路锦安将匕首揣在怀里,隔着中衣,上面的宝石和雕花抵得胸口疼,但却让他心安了些。
但路锦安,还是不嫌热似的,裹着被子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去。
入夜窗外晚风呼啸,婆娑的树影像兽爪在挠窗。
路锦安瞪着桃花眼盯了会儿,眼皮就开始打架,怀里的匕首也往下滑,
好困…呼呼呼。
路锦安脑袋一歪,睡了过去,笼中的鹦鹉也蓬着毛睡了。
屋内祥和,一鸟一仆岁月静好,直到……
裴渡悄无声息地进来,黑靴踩着绒毯,留下的脚印延伸到榻边,
而路锦安浑然不觉,睡相安分看不出白日里算计人的狡黠,
裴渡看了两眼收回视线,
他说过,若这纨绔若识相便相安无事,显然并不。
正想着,榻上的路锦安轻哼了两声,
裴渡只当和那晚一样,而他没那耐心看这纨绔装睡。
至于怎么死……
榻上还少年裹得跟粽子似的,连脖子都没露,这次倒是学聪明了,可惜毫无用处。
裴渡不留情面地扯开绸被,
睡梦中的少年立马皱眉,咂嘴闷哼两声,中衣松垮着,甚至看得到那抹半遮在襟间的粉,大片白皙的胸口残留着红印,像才被什么按压欺辱过一番。
裴渡视线微顿,再看却被气笑了,少年的怀中抱着匕首,纤纤手指紧握。
这匕首想防谁?
裴渡想起今日马车上,这纨绔别扭递来紫苏饮,看赵家打手被马踩踏,便又后悔落泪。
越想裴渡越觉得眼前的纨绔无用,可他却也越烦躁,少年怀中匕首也很碍眼,
“倒是省事了。”
裴渡漆眸晦暗不明,俯身,
手背碰到匕首,上面还残留少年的体温,裴渡反手拿走匕首,不曾想眼前少年攥得很紧。
他便多用了两分力气,
“唔…唔…”
含糊的抗议声含糊的响起,
少年依旧不肯松手,并且连匕首带人跌来,甜腻的香气扑面,温香软玉撞了裴渡满怀。
少年歪头地枕在裴渡的肩头,握匕首的手半松。
可裴渡现在掌间不光有匕首,还有少年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挠过他的手背,羽毛划弄似的。
裴渡觉得厌烦,没等将人冷冷推开,少年便无力地倒回榻上,手也松了,方才的投怀送抱像是错觉。
但那把匕首还是落在了裴渡手里,
大抵是觉得和将死之人没必要计较,裴渡漠然起身,半垂的漆眸看不清神情,
他把玩着匕首,那是把新刀,从未沾过血,
今日却要沾了刀主人的血……
匕首轻轻抵在了路锦安的心口,似乎是觉得痒,
少年仰着玉颈动了动,好似蹭主人的狸猫,睡意酣然,
“别装了。”
本以为榻上的少年和上次一样,会怕。
殊不知路锦安方才是真睡着了,此时一番折腾,也是真醒了。
路锦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乍然见榻边站着个人,当即睡意全无惊坐起。
却不知胸口抵着匕首,只一刹利刀刃划破肌肤,再深便可刺破心脏。
裴渡急收匕首,刃上血珠往下滴。
路锦安也被这刺痛弄得清醒,呆坐在榻边,肩膀抖得厉害,他抬手抚上胸口,摸到了温热的血。
果然……来杀他了。
明明是盛夏,路锦安却觉遍体生寒,朱唇褪了颜色,无措地张张合合,眼含着泪打着转,任由沾湿的睫毛颤个不停。
而他却压根不敢看榻边的男人。
裴渡尽收眼底,眉宇间满是薄凉,寒眸像在看死人。
屋檐上偷窥的陵光摇摇头,只叹如今是死局,
他虽不明白主子为何收起刀,但这路公子已经知道主子动了杀心,便再是留不得了。
这样的道理,路锦安那晚就明白了,不然他也不会一直装睡。
那现在怎么办?继续装么?不然他还能做什么…
路锦安没得选咬了咬唇,还是那副恶少做派,只是凶巴巴的嗓音发颤,“你愣着干什么,找郎中来呀!”
“什么?”
裴渡的神情终于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我就知道匕首放榻上很危险,但要不是你本少爷也不会被划伤的!”
路锦安只能哭唧唧把黑锅往自己身上揽,但榻边的男人不动。
他心慌慌,语气更加卑微,“你快去找郎中,我也不是故意弄出血脏了你的手的,对不起嘛…”
路锦安没辙了,又委屈巴巴胡乱的道歉,“我下次不会了。”
裴渡终于气笑了,大概是眼前的纨绔太过荒谬。
还在装。
“所以,少爷这里究竟是谁弄的,嗯?”
裴渡掐住少年湿漉漉的脸,另一只手按了按路锦安心口处伤,想起是何处位置,男人骨骼分明的手指挪开,但指尖已然沾了血。
“唔…”
路锦安低吟,但下巴被掐住动弹不得,因而他看清了那侍卫眼底的冰凉厌恶。
不是他非要碰的么,为什么到头来被嫌的还是自己?
路锦安胸膛剧烈起伏,扯得伤口更疼了,他虽觉得耻辱,却没忘记承诺,
他要做恶少!能屈能伸地折辱这个贵人!
“你按本少爷伤口做什么?有病是不是,伤虽不是你弄的,但碰着疼啊!”
路锦安用力扯开男人的手掌,很难不夹杂点怨气,
但他还是继续装,把恶少气质贯彻到底,
“还有!捏本少爷下巴干什么,那里又没伤,还不叫郎中来!”
路锦安嘟嘟囔囔,娇娇气气,好一顿使唤。
至于害怕,已经被他努力藏起来了。
但路恶少每说一句,裴渡的寒眸就深沉一分,薄唇却难得的微扬,只是看着更加瘆人。
真是小瞧这纨绔了。
“找郎中,少爷想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其实旁人知道也罢不知也罢,于裴渡而言无妨,那李郎中已是他的人,他不过想看这纨绔还能说什么?
“好…好吧是很丢本少爷的脸,你可以走了,让阿禾进来给我擦点金疮药就是了!”
路锦偏过小脸,又怂又凶,依旧故作不满挑剔的语气。
匕首划伤的地方刺痛还在往外渗血珠,晕在少年雪白的胸口上,落在像雪地红梅。
不知为何,裴渡心烦,尤其听到“擦药“二字。
娇气,这样的小伤也需旁人?
“少爷最好别让任何人知晓。”裴渡冷声警告,说完就抬脚离开。
“哼,好吧,就当是你为本少爷颜面着想。”
路锦安都快气死了,但还是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就擦!他就让阿禾擦!算了…还是不连累阿禾冒这个险了。
“呼呼好痛,可恶!”
路锦安捏拳,抱住软乎乎的被子,心绪飘远,
竟然…又赌对了,但他不明白为何这侍卫又不打算杀他了。
可能看他好歹是路家少爷,杀起来后续很麻烦吧,见他受伤气消了就懒得杀了?哼哼。
路锦安如是想到。
那头,陵光也同样疑惑,第二次了!主子何时对谁心慈手软过!
陵光欲言那个又止,但止不住!
“主子,您这次为何又…”
裴渡一言不发,
陵光只当是主子不想理他,但细看主子紧锁深眉,若有所思。
这神情顿时让陵光如临大敌,莫不是那宫里情况不好,伪装主子身份的执明暴露了?不应当啊主子在宫中常年以玄铁覆面,对外宣称在战场上伤了脸怎可能暴露。
但除此之外,陵光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值得让主子露出这副神情。
裴渡把玩茶杯,想着的却是榻上少年投怀送抱,那柔弱无骨的身子裹着甜腻劣质的气味,撞进来,
该是令人厌恶的,但那雪白的胸口和那晚的小巧之物,总在眼前晃。
裴毒骤然捏紧杯盏,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好想的。
“孤迟早会杀了他。”裴渡闭目,“没有例外。”
“属下…明白了。”
陵光腹诽,敢情主子是在想那路公子的事?不过主子想杀的人,没谁逃得掉,向来如此。
路锦安最终还是让阿禾找了金疮药,只是藏着伤寻了理由糊弄过去,然后躲在被窝偷偷涂抹伤口,
等第二天早晨起来,伤口已结痂,虽百般小心还是被眼尖的阿禾发现了,路锦安只得“背锅”说是被匕首伤着了。
结果当然是被阿禾没收匕首。
路锦安有点委屈,但这点情绪待到看到满桌都是他爱吃的朝食时,便一扫而空,
一碟金乳酥,外加小碗槐叶冷淘,府里的厨房一向先紧着主院那边弄些清淡的饮食,今日怎么肯换花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