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殿死寂无声,只有他蹒跚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震惊、探究、同情,也有不少世家重臣眼中隐含的忧虑。
终于,沈自节走到御阶之下,距离太子不过数步之遥。他停下了脚步,缓缓挣脱了内侍的搀扶,努力挺直那几乎被伤痛压垮的脊梁。
他抬起头,目光如刀,迎上太子那带着警告、威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的眼神。
“沈卿,”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颤抖,“你重伤在身,何须亲至?旬阳之事,朕已知晓…自有明断。”
“陛下!”沈自节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用力挤出,带着血沫的气息,“臣沈自节,今日冒死上殿,非为陈情,乃为…告发!”
“告发”二字一出,如同平地惊雷!大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太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自节的目光死死锁住太子,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至亲背叛的锥心之痛,有对边关枉死将士的悲愤,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左手,抓住了自己身上那件宽大旧袍的衣襟。
“嘶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骤然撕裂了大殿死寂的空气!
沈自节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扯!那件象征着官威的袍子,从领口到肋下,被硬生生撕裂开来!破碎的布片飘落在地,露出他里面染血的素白中衣,以及胸前那层层包裹、依旧触目惊心的伤处!
这突兀而决绝的动作,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震得满朝文武目瞪口呆!
太子司马渌更是浑身剧震,踉跄着倒退了一步,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绝望。
“臣沈自节,今日在此,”沈自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泣血般的悲怆与力量,响彻整个太极殿。
他猛地指向丹陛之上摇摇欲坠的太子,字字如刀,掷地有声:“告发当朝太子司马渌!勾结匈奴单于,私通敌国!出卖旬阳城防!致使边关将士死伤枕藉,生灵涂炭!其罪滔天,人神共愤!请陛下明察,为枉死的边关英魂,讨还血债!”
话音未落,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个染血的油布包裹,高高举起,如同托举着一座染血的丰碑!
他颤抖着解开皮绳,撕开油布,露出里面几封保存相对完好的羊皮书信,以及一方刻着匈奴单于私印的青铜令牌!
“此乃崔君集崔祭酒九死一生,于匈奴单于金帐之中所得!上有单于亲笔印信,与太子往来密函!铁证如山,请陛下御览!”
内侍总管颤巍巍地走下御阶,从沈自节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证物,呈于御案之上。皇帝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那封羊皮信。
这还不够,沈自节悲恸大哭:“祭酒一介文臣,孤身闯入敌营,九死一生带来铁证与人证,边关苦寒,医药短缺,如今祭酒还……还不省人事……臣……臣愧对祭酒,愧对崔家。”
此言一出,崔家的人瞬间群情激奋,那是他们最长进的孩子,是整个崔氏的希望,以崔太傅为首的崔家人跪了一片,没说惩治太子,只说求陛下救治崔君集。
当皇帝的目光扫过信上那熟悉的、属于太子心腹谋士的笔迹,以及信末匈奴单于那狰狞的狼头印记时,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怒火!他猛地一拍御案,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逆子!逆子啊——!”皇帝须发皆张,愤怒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你…你竟敢…通敌叛国!置朕的江山,置边关万千军民于何地?!”
“父皇!父皇明鉴!儿臣冤枉!这是构陷!是构陷!”太子司马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声嘶力竭地辩白,指向沈自节,“是他!是他与崔氏勾结,伪造证据,意图构陷儿臣,图谋不轨!父皇!不可信他!”
“构陷?”一个苍老而沉痛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一直沉默不语的崔氏现当家,当朝太傅崔弘正,缓缓出列。
这位三朝元老,此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脸上满是沉痛与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昔。他看也不看跪地哭嚎的太子,只是对着龙椅深深一揖,“陛下,老臣教子无方,家门不幸,出此逆臣,罪该万死。然…”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皇帝,一字一句道:“子和此子,自幼秉性刚直,老臣深知。若非铁证如山,亲眼所见袍泽血染黄沙,他断不会,也绝不敢,行此告发储君之举!我清河崔氏,累世忠良,今日愿以此满门清誉,为沈大人所言作保!请陛下…彻查!严惩元凶!”
崔弘正的话,如同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清河崔氏,其族长的公开表态,其分量之重,足以让任何质疑烟消云散。也是,与太子快速割席,划清界限。
皇帝颓然跌坐回龙椅之上,看着阶下状若疯狂的太子,又看看那几封刺目的密函和染血的证物,最后目光落在沈自节那苍白而决绝的脸上,看着他胸
前素衣上渗出的新鲜血迹。
即使他想保住自己的孩子,在世家面前,也无能为力,何况,太子真就糊涂到做了错事。
良久,皇帝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挥了挥手,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无尽的苍凉:
“太子司马渌…丧心病狂,通敌叛国…罪无可赦…即日起…废为庶人…幽禁…宗正寺…非诏…不得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父皇——!!”废太子司马渌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惨嚎,如同濒死的野兽,随即被两名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死死架住,拖了下去。那惨嚎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久久不散。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只有沈自节依旧挺直着背脊站在那里,听着那惨嚎声远去,脸上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当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复杂和仇恨时,沈自节缓缓地、艰难地再次躬身,声音嘶哑却清晰:
“陛下…臣沈自节有负圣恩,家门蒙羞,不敢再居朝堂,恳请陛下允臣永镇北疆戍边…赎罪…”沈自节叩首。
皇帝看着阶下这个形销骨立、眼神却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般沉寂的年轻人。沉默良久,最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缓缓点了点头,“先驻守三年吧,户部拨银捐物到旬阳去,朝廷还需爱卿这样的后起之秀。
第24章 绿洲
崔君集早早拿到崔家家书,心里的大石头才落地,对文有晴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甚至在她给他喂药时还能调笑两句。
文有晴却觉得崔君集还是昏迷的时候顺眼点,如今真的烦人。
崔君集小声道:“沈夫人如此,沈大人知道吗?”
“你指的什么?”文有晴反问。
“沈夫人自然清楚我指的什么。”
为了撇清沈自节的关系,文有晴开口就撒谎:“怎么可能让他知道,他多正直都一个人啊,知道还不把我就地正法了。”
崔君集瞬间有些幸灾乐祸,“沈夫人也不容易啊,到哪都要装贤妻啊。”
文有晴贤惠地笑着,把药一勺一勺舀进崔君集嘴里。突然,四时进来,欢天喜地道:“姑爷回来了。”
崔君集看着怀中的药碗,抬头门口已经不见人影了,只剩一道慢慢关闭的门。他心中一沉,笑也敛了,自己干了那碗药。
“老公!”因为没有外人,文有晴跑着给了沈自节一个大大的挂脖抱,抱完想起来他旅途劳累,赶忙从他身上下来,“你先洗洗休息一下,你不在的这三个月,我们都青稞可是长出来了,一会尝尝我们自己的青稞饼和羊肉。”
果然,放眼望去,塞外的风沙依旧粗粝,却少了几分往日的肃杀与绝望。
旬阳城的景象已大为不同。一道由巨大石块垒砌的、坚固而崭新的关隘矗立在险要处,扼守着通往草原的咽喉。
远处关隘上,“王家”二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城头上,戍卫的士兵甲胄鲜明,精神饱满,警惕地巡视着远方。
关隘之内的旬阳城中,更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奇景。
一条宽阔的人工水渠,如同闪亮的玉带,从远处依稀可见的雪山方向蜿蜒而来,将清澈的雪水引入这片曾经的不毛之地。
水渠两侧,是整齐划一的田垄,麦苗青青,在风中摇曳出层层绿浪。成排的沙柳、胡杨被精心栽种在田垄和道路两旁,如同绿色的卫兵,顽强地抵御着风沙的侵袭。
只是三个月,文有晴去年的成果已经显现,这片在血与火中诞生的绿洲,正焕发着蓬勃的生机。
“和合娘娘真的被斩了,如今都信天山娘娘,这个水渠就是‘娘娘’的恩赐,夏季正好有个暴雨,正好冲出了一条河,之前挖的那些坎儿井正好储水,完美啊。”文有晴絮絮叨叨地要把这三个月发生的所有事都说个清楚。
听着文有晴说话,沈自节的心也无比踏实,身侧的人清减了些,眉宇间却比昔日多了几分坚韧与沉静。阳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时而比划着,时而后退看着他。她的存在,如同这片绿洲的灵魂。“我想你做的焖羊肉了。”
“好,一会就可以吃了。”文有晴摇着沈自节胳膊,开开心心往家走。
城中主路处,崔君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戎装,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披风。尚未痊愈的他扶着侍从,目光掠过远处那片郁郁葱葱的田野,望向更远处忙碌的引水渠工地。那里,一个纤细而坚定的身影,与另一个手挽手,有说有笑地走来,素色的衣裙在风中轻轻摆动,让他的胸口闷闷的。
崔君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咬咬牙,蹒跚着上前。
沈自节先看见了他,赶忙迎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你好好养伤,还迎出来干什么。”
两人边说边笑往沈府走,文有晴道:“夫君,崔大人还有伤,你让他回去好好养伤嘛。”
崔君集抓着沈自节扶着他的手,可怜兮兮道:“自从受伤苏醒后就没见了,只想说几句话……”
神经病,男绿茶!文有晴知道沈自节不好拒绝,便翻了崔君集一个白眼,“你们好好聊,我去厨房看看菜够不够。”
“她性子直,崔贤弟见谅,”沈自节的声音带着沙砾般的质感,却比往日温和许多,“硬是把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盘活了。”
崔君集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听着沈自节对文有晴的信任,又望向身后那片新绿,望着远处地平线上亘古不变的苍茫沙海,又望了望身边这个曾一同浴血、生死相托的战友。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如同脚下这片被重新唤醒的土地:“是啊,沙海之下,也能长出根。”
北疆的秋日,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敲打着旬阳城新筑的城墙。虽简朴,却因女主人文有晴的打理,处处透着整洁与暖意。炭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边塞的酷寒。
这夜,城中最大的酒楼聚安阁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透出。
新任的旬阳州督粮官王大人巡视至此,地方官员作陪,自然少不了一番应酬。
沈自节虽厌恶这等场合,但作为镇守一方的州牧,有些场面不得不应付。
席间觥筹交错,言谈间渐渐滑向风月。王大人已有几分醉意,嚷嚷着要见识见识边塞“别样风情”,几个本地官员心领神会,便提议移步至隔壁的醉仙楼。
沈自节眉头紧锁,正欲寻个托词脱身,侍卫附耳低声道:“将军,夫人…在街对面茶楼等您。”声音压得极低,却让沈自节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起身,对着主座上的王大人和几位官员抱拳,语气沉稳:“诸位大人,沈某家务在身,实在不便久留,更不便同往那等所在,先行告退,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王大人醉眼惺忪,还想挽留:“沈大人,这才哪到哪?莫不是惧内……”话未说完,被旁边清醒些的同僚赶紧拉住,低声提醒:“王大人慎言!沈将军夫人乃文氏嫡女,非寻常妇人……”
沈自节只当没听见那半截话,但也不否认,“贱内宽宏大度,实在是沈某有心无力,有心无力。”这话说的诚恳,倒让几位大人不知所措,反倒安慰起沈自节来。
沈自节再次拱手,大步流星地出了聚安阁。有些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屋内沾染的脂粉酒气,他深深吸了口气,顿觉清爽。
街对面,夜市的豆腐摊前,文有晴裹着一件素色的狐裘披风,领口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脸颊愈发莹白如玉。
听到响动,她抬起头,看到沈自节眼中立刻漾起温婉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春水。
“结束了?”她声音轻柔,把一串烤豆腐递给沈自节。
“嗯,吵得很。”沈自节直接吃了起来,抚慰他满是酒精的胃,“你怎么来了?天冷。”
“猜到你定不耐烦,”文有晴笑意更深,带着一丝狡黠,“也怕你被那些‘别样风情’绊住了脚,特意来‘请’大人回府。”她故意学了一句刚才隐约听到的醉话。
沈自节难得地低笑出声,声音浑厚:“有你在,哪有什么风情
能入眼?”他这话说得直白,倒让文有晴微微红了脸,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却毫无威力,只余柔情。
旬阳城虽处边塞,年节将近,夜市也格外热闹起来。长长的街道两侧挂满了红灯笼,映着地上的薄雪,一片暖融融的光晕。
叫卖声此起彼伏,热气腾腾的蒸糕、刚出炉的烤馕香气四溢,还有卖糖人、泥哨、粗布头花的摊子,吸引了不少军民百姓。
“逛逛?”沈自节低头问文有晴。他平日忙于政务,极少有闲暇陪她这样闲逛。
文有晴眼睛一亮,用力点点头,主动将手放进他宽厚温热的手掌里。他的手布满老茧,粗糙却异常安稳。
两人并肩融入人流。
路过一个烤羊肉串的摊子,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滋滋作响,香气霸道。沈自节知道她爱吃这个,便买了几串。
文有晴怕油污了手,沈自节便自然地接过,一手拿着肉串,一手护着她,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小口小口地吃。滚烫的肉串,鲜香微辣,文有晴吃得鼻尖冒汗,脸颊红扑扑的。
沈自节时不时抬手,用指腹替她擦去嘴角沾上的一点油星和孜然粒,动作熟稔而温柔。
这温馨的一幕,恰好落入了到醉仙楼应酬的崔君集眼中。
沈自节低头看着文有晴吃东西时,嘴角那抹罕见的、几乎称得上“傻气”的笑容。还有文有晴仰头看他时,眼中毫不掩饰的狡黠和欢喜。
只见两人慢慢走远至无人的田垄处,文有晴左脚从后踢了沈自节一下。
沈自节往后看没人,见文有晴装得面无表情,瞬间明白过来,右脚后绕也斜踢了文有晴一下。
文有晴一个踉跄,差点跪在地上。幸好沈自节早有准备,拉住了她,但也憋着笑扭过头不去看她。
文有晴不忿,谁料两人同时伸脚,结果缠在了一起,齐齐倒在了草地上。
两人都摔痛了,但文有晴还是笑骂了沈自节一句,两人相互搀着,打打闹闹又站起来了。
本是滑稽的场面,在楼上正好看见这一幕的崔君集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他们两个人仿佛天生一对,旁人一点也插不进去。
他们之间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奇奇怪怪的默契,让崔君集嫉妒到发狂。
若是他娶了她,他也能这样日日对着她明媚的脸,也能分享她那些绝妙的想法。
第25章 世家夫妻
这个想法一出,崔君集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转身,凭栏饮了一杯酒,酒在喉中的辛辣流进了肚子里,又从鼻腔呛进了眼睛。
他不再去看下面夫妻俩笑闹的场面,又接了一杯酒压那辛辣。
谁料辛辣一点点地聚集,不听话地往上翻。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孤寂、酸涩甚至是一丝嫉妒的情绪,毫无预兆地涌上崔君集心头。像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着。
他在边关与沈自节并肩作战,生死相托,情同手足。可此刻,看着沈自节掌心的暖意,看着文有晴眼中的星光,他只觉得这喧闹的夜市、温暖的灯火,都与他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他像站在繁华之外的一个孤魂。
那烤羊肉串的香气……也曾是他少年时喜爱的味道。可吃烤串实在不算儒雅,他早就戒了,只是如今,这些都离他太远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