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数术的人本就不多,文有晴也被抓来算账本,天天算得头都秃了,真的是要命。
半月后,一队车马碾过城外最后一段还算平坦的官道,驶入了一片荒凉崎岖的山地,往雁回关的方向去。车轮压在碎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北境的寒意已浓得化不开,风卷着砂砾抽打着车厢壁,呜咽如鬼哭。崔君集端坐在宽大舒适的车厢内,闭目养神。他穿着厚实的玄色貂裘,指尖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
车厢另一侧,是负责记账的主簿,以及一位深翠骑装女子,不是文有晴是谁。她膝上摊开一卷誊抄的账册,纤细的手指在冰冷的算筹上快速拨动,发出细密的噼啪声。
“崔大人,”文有晴抬起头,声音清晰,“这几日初核的账目,出入实在大。库册所载陈粮数目,与仓廪实存,竟有三成以上的亏空!兵士口粮定额发放,然仓吏支取签押簿册,多有涂改、模糊之处,疑点重重。更可疑者,部分新粮入库记录,其称量衡器似有异样……”
文有晴声音都拔高了,“此等积弊,非一日之寒,大人此行,当真只为查清账目?”她自然看出这账目背后牵连的巨大漩涡,他崔家折了人,他也要王家不安生。
崔君集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无波:“夫人慧眼。账目不清,军心不稳,此乃大患。陛下忧心边事,特命本官前去厘清,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无论牵涉何人。夫人算学精湛,此次有劳了。”
文有晴可根本不信崔君集这么一心为公,一个王家,一个崔家,两人如今还都是军职。但她不再多言,重新专注于账册。车厢内只剩下算筹的轻响和车轮碾压石砾的单调噪音。
“吁——!”车夫一声惊恐的厉喝如同炸雷响起,紧接着是拉车马匹凄厉的嘶鸣!整个车厢猛地向前一冲,又剧烈地向侧面倾斜!巨大的惯性将文有晴狠狠甩向厢壁!
崔君集反应极快,一手死死抓住车壁铜环,另一手闪电般伸出,在文有晴撞上厢壁前险险抓住了她的手臂。
“怎么回事?”崔君集厉声喝问。
回答他的是密集如骤雨般的锐响!
咄!咄咄咄!
数支粗大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钉穿了厚实的车厢壁板!箭簇闪着幽冷的寒光,深深嵌入崔君集方才倚靠位置的内壁木板中,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其中一支,几乎是擦着文有晴的鬓角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
把来不及躲闪的主簿,狠狠钉穿在马车上。
“敌袭!保护大人!”车厢外,崔君集带来的精锐亲卫队长发出炸雷般的怒吼。兵刃碰撞声、弩机扳动声、利箭尖啸声、战马惊嘶声、护卫中箭的闷哼与惨叫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死亡的狂潮!
崔君集脸色剧变,他猛地将惊魂未定的文有晴按低身体,声音冷硬如铁:“趴下!紧贴车底!别动!”死一个知情者就行,他必须确保这个见证者活着。
文有晴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花容失色,只能本能地蜷缩身体,紧贴冰冷的车底板。她不是没有经历过如此惊险的场面,但这样的空间,她根本施展不开,像是困在笼子里的宠物,只有被宰的份。
弩箭穿透车壁的震动仿佛敲打在她的心脏上,每一次都带来窒息般的恐惧。外面的厮杀声、惨叫声和浓烈的血腥味,让她汗毛都竖了起来。
“大人!顶不住了!是强弩!至少三架!还有几十号好手!冲着您来的!”亲卫队长嘶哑绝望的吼声传来,伴随着一声濒死的惨叫。
崔君集眼神瞬间变得极其狠厉。他不再犹豫,猛地一脚踹开破损的马车门,反手拔出腰间精钢短剑,剑光如匹练般格开一支侧翼射来的弩箭!
手被震得发麻,“跟我走!”他低吼一声,抓住文有晴的手臂,力道不容抗拒,将她从倾倒的车厢里拖了出来。
眼前景象如同修罗地狱。护卫们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中,仅剩五六人背靠车厢拼死抵挡。袭击者穿着破烂皮袄,蒙着脸,动作矫健狠辣,手中的强弩和弯刀闪着致命的光。官道前后,都被巨石和点燃的枯木堵死。
“走这边!”崔君集一眼扫过,拽着脚步踉跄、面无人色的文有晴,一头扎进官道右侧陡峭山坡的乱石枯林中。身后,传来侍卫最后的咆哮:“拦住他们!保护大人——!”
冰冷的碎石和尖锐的枯枝不断刮擦着两人的衣物。文有晴被他强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陡峭崎岖的山坡上狂奔,肺里火辣辣地疼,膝盖被石头磕碰得生疼,发髻早已散乱。身后,如跗骨之蛆般的喊杀声和箭矢
破空的厉啸从未停歇。
“呃!”文有晴脚下一滑,踩在一块松动的石头上,整个人向前扑倒,膝盖和手掌重重擦过粗糙的岩面,瞬间渗出血珠,钻心的疼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崔君集猛地回身,一把将她提起,动作迅速而直接,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他瞥了一眼她渗血的膝盖和手掌,眉头紧锁,眼中只有冰冷的审视和紧迫。“想活命就别停!”他的声音被山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就在这时,一声格外凄厉的破空尖啸自身后袭来!
崔君集瞳孔骤缩,猛地将文有晴往旁边一推,同时自己向反方向矮身急闪!
“噗嗤!”
一支力道奇大的弩箭擦着崔君集的肩头飞过,带起一溜血珠,却未能完全躲开追向文有晴的轨迹!
即使她身形再敏捷,箭矢还是擦过她的小臂外侧,划开一道血口,虽未深陷,却也瞬间染红了衣袖!
文有晴痛呼一声,被推得滚倒在地,正好看到那支深陷树干的弩箭,恐惧与疼痛交织。
崔君集看都没看自己的伤口,一把抓住文有晴未受伤的手臂再次发力将她拖起,目光如鹰隼般扫向前方。“这边!”他拽着她改变方向,朝着林木更深处、地势更复杂的山坳冲去。
天色在亡命的奔逃中迅速暗沉。当最后一丝天光被吞噬,崔君集终于在一片陡峭岩壁下,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
他拉着几乎虚脱、手臂还在渗血的文有晴挤了进去。空间狭小逼仄,两人身体不可避免地靠近,能感受到对方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外面,追击者的声音由近及远,最终只剩下山风的呜咽。
黑暗彻底笼罩。文有晴瘫软在冰冷的石壁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手臂伤口的刺痛交织。她努力睁大眼睛,在黑暗中试图捕捉崔君集的轮廓。
“他……他们是谁?”文有晴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颤音,“那些流寇……弩箭是军中制式……”
黑暗中,崔君集发出一声极轻的、冰冷刺骨的低笑。“流寇?”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字清晰,“能装备如此精良的军弩,能精准伏击朝廷命官的车驾,能对定远城外的地形了如指掌……夫人,你精于数术,这笔账,难道还算不明白?”
第30章 坠崖
文有晴浑身一僵,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答案清晰得令人窒息——边军!是他们此行的目标!
“他们……他们竟敢……”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为了权势和金山银山,有什么不敢?”崔君集的语气恢复了冷酷的平静,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药瓶,在黑暗中给文有晴上药包扎,“夫人,现在你还觉得,王融那边,全是良善之人吗?”
文有晴哑口无言,沉重的黑暗彻底将她吞没。她与王融是私交,他公事上什么样,手下的人是什么样,她不清楚。“所以你专门带我来这一趟。”
“啪”一声脆响。
文有晴甩了甩震麻的手掌,冲着错愕的崔君集微微冷笑:“一码归一码,我要是活着出不去,你也别想出去。”
谁料崔君集和傻了一样,顶了顶腮,竟笑了起来,“夫人变脸是真的快啊……”
“闭嘴!”文有晴不想听他在这狗吠,找了一块背风的石头,慢慢闭上了眼。
账册上的数字化作了冰冷的杀意和淋漓的鲜血,身旁人的算计也让她至于险境。她感到强烈的眩晕,但终究抵不过极度的疲惫和惊惧,昏沉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文有晴被寒意冻醒,发现自己靠在了崔君集身侧。对方昂贵的貂裘大半盖在了自己身上,而崔君集只穿着单薄的锦袍,警惕地注视着石缝外。
她微微一怔,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醒了?”崔君集没有回头,声音沙哑,“省点力气。我们得在天亮前离开。”他顿了顿,“外面,有狼群过去了。”
文有晴的心猛地一沉,默默裹紧了那件貂裘。
没等天际泛起鱼肚白。崔君集率先钻出石缝,肩头伤口已凝结,虽狼狈却眼神锐利。“走吧。”他对随后艰难爬出、手臂简单包扎过的文有晴低声道。
两人在乱石枯木间穿行。翻过一道山梁,准备进入森林时,崔君集猛地停步噤声,风中夹杂着一丝甜腥味。
不远处,是一队壮汉,约莫三四十人,个个背着刀和剑,在谷底搜查。
文崔二人屏气凝神,慢慢往后退去。
突然,耳后的汗毛竖了起来,文有晴瞬间转身旁撤,顺道狠狠推了崔君集一把。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挥刀而来。不止前面,后面也有人。
“他们在这!”壮汉大喊。
那人出声的同时,文有晴也封了他的喉。可是来不及了,文有晴看着涌来的人,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悬崖,“你知道书里的悬崖死不了人吗?”
“你发什么疯。”崔君集蹙眉抵挡着扑上来的壮汉。
穿书,男主,悬崖。
文有晴拉住崔君集的胳膊,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暴雨倾盆,狠狠砸在陡峭的崖壁上,发出沉闷又令人心悸的轰鸣,如同巨兽在耳边嘶吼。
文有晴最后的清醒,是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离下坠的轨迹,随即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只剩下尖锐的风声和冰冷的、无处不在的雨点。
意识在黑暗中沉沉浮浮,不知过了多久,一种钝痛感在全身弥漫开来,伴随着刺骨的寒冷。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被模糊的水汽和灰暗的天光占据。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
她试图动一下,四肢百骸立刻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唔……”
“别乱动。”一个低沉而沙哑的男声就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痛楚和疲惫。
文有晴猛地一惊,彻底清醒过来。她这才惊觉自己并非躺在冰冷湿硬的岩石上,而是被圈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她的头枕着对方坚实的胸膛,隔着湿透的、冰冷的衣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胸膛在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似乎都牵动着某种伤痛,带来不易察觉的震颤。她甚至能嗅到一丝淡淡的、被雨水冲淡了的血腥气。
她几乎是弹跳般地试图挣脱这个过于亲密的姿势,然而身体刚一动,右肩就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重新跌回那坚实的支撑上。
“嘶——”文有晴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右肩脱臼,肋骨可能也伤着了,你真的是个疯子,说跳就跳。”崔君集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异常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支撑着自己沉重的身躯,慢慢坐直。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淌下,脸色在晦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苍白,额角一道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伤口,正缓慢地渗出血丝。
文有晴这才看清两人的处境。
他们被困在一个狭窄的、向内凹陷的崖壁平台上,脚下是嶙峋湿滑的怪石,再往外,便是深不见底、被雨雾彻底吞噬的幽谷。身后是几乎垂直、湿漉漉的崖壁,雨水如同瀑布般从上方冲刷下来。唯一的光源是头顶灰蒙蒙、压抑的天空。
文有晴的声音虚弱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人呢……”
“追不过来,毕竟没人和你这个疯子一样。也算你命大,被藤蔓挂了一下,摔在这石台上。”崔君集简短地解释,刚刚她拉他跳崖的瞬间,他的心脏都停跳了。
幸亏没事。
雨水不断冲刷着他脸上的血迹,更添几分狼狈中的冷硬。“追兵暂时下不来,但我们也上不去。得想办法活下去。”看着文有晴警惕的眼神,崔君集又肯定了一遍。
活下去。这三个字像冰冷的石头砸进文有晴心里。
她环顾四周,除了湿冷的石头和无穷无尽的雨水,几乎看不到任何生机。饥饿和寒冷如同两条毒蛇,开始噬咬她的意志。肩头的剧痛和全身的酸痛更是不断消耗着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你没事?”
“划破了头,其余的没事。”崔君集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在狭窄的石台上显得有些局促。他扶着湿滑的崖壁,仔细探查着这个狭小的庇护所。
不愧是男主,主要他活着,她就死不了。文有晴心里有了底,看着他被雨水浸透的背影,那深色的武将劲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
出宽阔的肩背和紧绷的肌肉线条。文有晴瞬间多了很多利用崔君集的计划。
毫不知情的崔君集沿着石台边缘慢慢移动,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处缝隙。
“这里。”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扬,打破了令人窒息的雨声。
文有晴循声望去,只见他正蹲在石台最内侧、崖壁与地面接壤处一个不起眼的凹槽旁。那里背风,雨水冲刷稍弱,竟顽强地生长着几丛低矮的野草。草叶细长,颜色深绿,在灰暗的雨幕中透出一点点生命的倔强。
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她心中摇曳起来。崔君集小心地拔起几株,抖掉上面的泥水,走了回来。他将其中大部分递给她,自己只留下几片叶子。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嚼碎,咽下去。”他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军令般的干脆。
“这啥?”文有晴接过那些湿漉漉、沾着泥点的草叶,指尖冰凉。草叶散发出一种极其苦涩、甚至隐隐带着点土腥气的味道,直冲鼻腔。
“不知道,先吃了充饥吧。”
她看着崔君集已经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几片叶子塞进口中,用力咀嚼了几下,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下去。他的眉头紧紧锁着,显然那滋味绝不好受。
文有晴也不再犹豫。强烈的求生欲压倒了本能的抗拒。她将那些带着泥腥味的草叶塞进嘴里,用力咀嚼。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苦涩和土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比最苦的药汁还要难以下咽。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强迫自己将它们碾碎、吞咽。粗糙的纤维刮过喉咙,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几片草叶下肚,那点可怜的、聊胜于无的饱腹感并未如期而至,反而像点燃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起初只是胃里一阵异样的翻搅,如同冰冷的蛇在腹中蠕动。很快,这股寒意迅速蔓延,顺着四肢百骸的经络疯狂流窜。文有晴猛地打了个寒颤,比刚才淋雨时更甚百倍,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
“冷……”她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好冷……”
第31章 困境
紧接着,一股截然相反的灼热猛地从心口炸开!像有人在她体内点燃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炭火。冰与火在她身体里疯狂地冲撞、撕扯。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视野开始剧烈地晃动、模糊,崔君集蹲在她面前的身影扭曲变形,分裂出无数晃动的重影。耳边除了轰隆的雨声,又凭空多了一种尖锐、持续的嗡鸣,仿佛无数细针扎进她的脑海。
“我靠,有毒!”文有晴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濒死般的惊惶。她试图抓住眼前晃动的身影,手指却绵软无力,只徒劳地在冰冷的岩石上抓挠了几下,彻底昏睡了下去。
崔君集脸色剧变。他猛地抓住她冰冷颤抖的手腕,手指精准地搭上她的脉搏。
指下的脉象混乱狂暴,时如奔马,时如游丝,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躁动和虚浮。他立刻看向石台内侧那几丛野草,目光如炬,仔细分辨着那些草叶的形状——细长,边缘有细微的锯齿,靠近根部的地方,在晦暗的光线下,似乎透着一抹极其不祥的、被雨水冲刷得若有若无的猩红色泽!
崔君集的眼神瞬间凝结成冰,一股深沉的、混合着惊怒和懊悔的寒意从他眼底掠过。他猛地松开她的手腕,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身体向后绷紧,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