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官员见崔君集神情恍惚,以为这酒不对崔君集胃口,忙让了换了早备好的其他好酒,躬身道:“是下官疏忽,上了这样辣的酒,不知这梨花白合不合崔大人的口味。”
说着,一排露腰的异域舞姬端着酒壶一字排开,蜜色的皮肤,纤细的腰肢,舞动的香汗顺着肌肤留进令人遐想的隐秘处。
屋内一众男人眼神早就乱瞟起来,只是碍于自己在旁人前的光辉形象,只等着屋内权势最高的人先发话。
权色交易,一直是常态。崔君集从小耳濡目染,有了官职之后也习以为常。他视那些女人,但也不会坏了规矩,总会顺着大家一起玩乐一番,只是不近身,免得沾了脏病。
可今日,想着被文有晴叫走的沈自节,心底的后悔和委屈像是潮虫一样,拼命地往他腐木般地心口钻。
半夜,文有晴和沈自节被小厮通报声吵醒,文有晴从沈自节怀中翻身,背对着他把自己缩回被子里,“谁啊?烦死了。”
沈自节也不愿意去,他闭着眼从背后抱住文有晴,迷糊问道:“谁啊?”
“是崔大人,似乎是喝醉了,嚷着要见您。”门外小厮恭敬回应。
“找你的,你去。”文有晴嘟囔道,不愿意离开暖和的被窝。
沈自节深吸了好几口气,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被窝,再不忿,走前也只是狠狠掖了掖被子。
文有晴被他幼稚的举动逗笑了,道:“辛苦老公啦。”
“不辛苦,命苦。”
文有晴回道:“交友不慎啊。”
沈自节翻个了白眼,带着满身怨气见客去了。
崔君集闹了一夜的酒疯,对着沈自节边哭边笑,说着自己的抱负和家中的压抑。
沈自节只能安慰他,安慰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崔君集便写家书,让李氏带着孩子来旬阳过年。
腊月二十八,旬阳城,崔氏府邸。
与边塞的粗犷生机不同,崔府的年节是另一种极致。府邸深深,雕梁画栋,处处彰显着累世公卿的底蕴与奢华。
回廊下悬挂着精美的宫灯,仆从们屏息静气地穿梭,一切都井然有序,透着一股刻骨的清冷与压抑。
不知道是为了寻找温暖还是和沈自节攀比,崔君集没有回京过年,反而是叫李氏来了边境。
此刻,他正坐在暖阁里,对面是他的夫人,出身陇西的李氏。
李氏容貌端庄秀丽,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穿着正红色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头上戴着整套的赤金点翠头面,通身的气派雍容华贵。她端坐着,腰背挺直,手中捧着一盏热气袅袅的雨前龙井,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暖阁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温暖如春,昂贵的沉水香在博山炉中静静燃烧,香气馥郁。然而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夫人此次来此,路上实在辛苦了。”崔君集率先打破安静。
“不辛苦,妾身本该与夫君一道来的,只是为了璋儿,前几年留在京城才稳妥。”李氏的声音如同玉磬相击,清脆悦耳,却也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这次来了,多带些时日吧。”崔君集呷了一口茶,味道是顶级的,却尝不出什么滋味。他穿着簇新的宝蓝色锦缎常服,头发用玉簪一丝不苟地束起,恢复了世家公子的清贵模样,只是眉宇间那股边塞带来的风霜和挥之不去的倦意,是锦衣华服也掩盖不了的。
“崔公前日问起,北疆屯田引水之事,进展如何?开春后的军需粮草,可能自给几分?”李氏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崔君集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屯田初具规模,沈夫人主持的水渠已通,开春试种。军粮自给,尚需时日,但已缓解不少。”崔君集回答得简略。
“沈夫人?”李氏的尾音微微上挑,听不出喜怒,却让崔君集心中一凛,他抬眼看向李氏,隐隐有些期待。
李氏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浅笑:“听闻这位沈夫人,乃沈大人在边关的贤内助,更与沈大人伉俪情深,在旬阳城引水开渠,颇得军民爱戴,倒是个奇女子。”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只是夫君需知,人言可畏。你与她同在边关,共理庶务,还需注意分寸,莫要惹来无谓的非议,于你,于崔氏,于沈将军夫妇,皆是不好。”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关切,只对家族名誉的关切,又隐含了敲打。
崔君集心中涌起一阵烦躁,他当然知道李氏的意思。她关心的从来不是他崔君集如何,而是他作为“崔氏子”的身份是否会给家族带来麻烦,影响李氏与崔氏的联盟。
“夫人多虑了。”崔君集的声音冷了几分,“我与沈将军夫妇,君子之交,坦荡无私。我若想娶她,当初也不会退她的婚。边关军民,感念的是沈夫人引水活命的恩德。”他特意强调了“夫妇”二字。
李氏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冷意,依旧微笑着:“妾身并无此意,自是信得过夫君品性。”她话锋一转,“年节里,各府走动拜年是少不了的。初一到初三,日程父亲已大致安排妥当。琅琊王氏、荥阳郑氏,以及陇西李氏是重中之重。拜年的礼单妾身已拟
好,夫君过目一下,看是否还需添减?”她示意旁边的侍女呈上一份厚厚的礼单。
崔君集只觉得那礼单像一块巨石压过来。他扫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各色珍宝、古董、绸缎、药材,价值不菲,每一项都对应着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和家族考量。
不知道是不是在民风彪悍的边境待得,他开始厌烦这种虚与委蛇、明码标价的往来,却又无力挣脱。
“夫人安排便是。”他意兴阑珊地推开礼单。
李氏对他的态度似乎习以为常,也不勉强,示意侍女收好礼单。
这时,暖阁的门帘被轻轻掀起,一个穿着大红锦缎袄子的男孩被奶娘牵着走了进来。男孩生得粉雕玉琢,眉眼与崔君集有几分相似,正是崔君集与李氏的嫡子,崔璋。
“璋儿,来,给父亲请安。”李氏的声音瞬间柔和了许多,带着刻意的慈爱。
崔璋被教导得很好,规规矩矩地走到崔君集面前,像模像样地拱手作揖,小大人似的,声音清脆却毫无起伏:“孩儿给父亲请安,恭祝父亲新年安康,福寿绵长。”显然是提前背好的词。
崔君集看着儿子,心中五味杂陈。这是他血脉的延续,是他在这座华丽牢笼里无法割舍的牵挂。
崔君集伸出手,想像沈自节平时对待那些城中孩童那样,摸摸孩子的头,或者把他抱起来。但手伸到一半,看着孩子那过分规矩、带着一丝怯生和疏离的眼神,又顿住了。
自崔璋出生后,崔君集便没有见过他,孩子对他更多的是敬畏而非亲近。
最终,他只是从袖中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沉甸甸的赤金镶红宝的长命锁,递了过去:“璋儿乖,拿着。”
一岁多的崔璋还不怎么会说话,他看了一眼母亲,见李氏微微颔首,才伸出小手接过,又规规矩矩地道谢:“谢父亲…赏赐。”整个过程,没有孩童应有的雀跃和亲昵。
奶娘立刻上前,小心地将长命锁收好。
李氏满意地点点头:“让璋儿去休息吧,路途远,他这两个月都没睡个好觉。”
“是,母亲。”崔琰又行了一礼,被奶娘牵着,安静地退了出去。
这话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对崔君集一时兴起的埋怨。
暖阁里再次只剩下两人。
崔君集看着儿子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透不过气。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燥郁和寒意。
李氏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整理了一下衣袖,语气平淡地提起另一件事:“对了,前日入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娘娘还问起夫君在北疆的辛苦。言语间,似乎对那位废太子…颇为惦念。夫君在边关,也要谨慎些,莫要再卷入无谓的旧事是非。”
她抬眼,目光平静却锐利,“崔氏如今,经不起再一场风波了。你我,包括璋儿,都是这盘棋上的子,落子无悔,更需步步为营。夫君以为呢?”
落子无悔,步步为营。
崔君集看着李氏那张妆容精致、毫无破绽的脸,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疲惫感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这暖阁的炭火再旺,沉水香再名贵,也暖不了他半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声音干涩:“夫人所言极是。棋子,自然要守棋子的本分。”他站起身,“军中还有些庶务要处理,夫人早些歇息。”
说完,不等李氏回应,便径直转身,掀帘走了出去。
厚重的锦帘落下,隔绝了暖阁的暖香,也隔绝了李氏平静无波的目光。
廊下的冷风瞬间灌入,吹得崔君集衣袂翻飞。他站在回廊的阴影里,望着庭院中覆着薄雪的假山石,眼前却浮现出云中城灯火通明的夜市,那个吃着羊肉串笑得眉眼弯弯的女子。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里面空空如也。没有给孩子糖果,也没有给夫人的礼物。只有无边无际的、属于崔氏嫡子的冰冷枷锁。
他原来也是李氏那个样子啊。
远处,隐隐传来更鼓声。年节将近,边境的热闹似乎透过高墙传来,却又那么遥远。
崔君集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他转身,朝着府邸深处属于他、却从未让他感到温暖的书房走去。
除夕夜的旬阳城,被连绵数日的大雪覆盖,银装素裹。凛冽的朔风似乎也识趣地收敛了几分,只余下细碎的雪沫,在悬挂于屋檐、树梢的红色灯笼映照下,如同纷扬的碎金。
沈府内,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边塞的酷寒。厅堂不大,陈设也简朴,却因精心布置而显得格外温馨。
墙上贴着文有晴亲手剪的窗花——活灵活现的骏马和饱满的麦穗。
桌上,是文有晴带着府中厨娘忙碌了一下午的年夜饭:一大盆热气腾腾、汤汁奶白的羊肉锅子,几样清爽的凉拌野葱,一碟金黄油亮的炸年糕,还有一小坛温好的边塞烈酒“烧刀子”。
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松枝燃烧的清新气息,充盈着小小的空间。
沈自节难得穿着一身深青色的棉布常服,少了几分战场上的锋锐,添了几分居家的沉稳。
他和文有晴一起,像两只轻盈的蝴蝶般在桌前忙碌,布菜、温酒,脸上带着满足而恬静的笑意。这一幕,如此平凡,却又是他在前世冰冷的钢筋水泥森林里,在今生刀光剑影的边关岁月中,从未奢望过的温暖。
“快坐下,”文有晴招呼他,眉眼弯弯,“尝尝这羊肉,炖了好几个时辰,应该够软烂了。”
四时她们几个讨了红包,说着“祝小姐和姑爷伉俪情深”,在文有晴的笑骂中,笑得一脸了然地退下了。
两人相对而坐。屋外是寂静的雪夜,屋内是温暖的灯火和食物的香气。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山珍海味,只有最朴实的相伴。
沈自节夹起一块羊肉,肉质酥烂入味,带着边塞特有的豪迈的香辛料。他端起粗瓷酒杯,里面是温热的烧刀子,辛辣却暖身。
“今年辛苦了。”沈自节看着文有晴,声音低沉而真诚。他知道准备这一桌,在这个物资相对匮乏的边城,需要花费多少心思。
文有晴也端起酒杯,里面是温热的米酒:“你也辛苦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烛火,也映着他的身影。
酒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暖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沈自节看着烛光下文有晴柔和的脸庞,听着她轻声细语地说着引水渠开春后的计划、新栽的树苗过冬的情况,还有每届春晚的各种梗。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满足感和难以言喻的酸涩同时攫住了他。满足于此刻的安宁,酸涩于他心底那沉重的枷锁——关于前世,关于他自认的不配。
年夜饭吃得安静而温馨。沈自节话不多,多是文有晴在说,他安静地听,偶尔回应几句,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她。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暖,却又像捧着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
饭后,收拾停当。文有晴兴致勃勃地拿出几挂红彤彤的鞭炮和几支小巧的烟花。“守岁要放爆竹驱邪祟,迎新年!”她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雀跃。
沈自节看着她的活泼,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勾起。他接过鞭炮:“外面冷,多穿点。”
两人裹上厚厚的裘衣,推开府门。清冽的空气夹杂着雪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让人精神一振。
府门前的小片空地上已积了厚厚的雪。文有晴点燃一支细长的香,小心翼翼地凑近鞭炮的引线。
嗤——引线燃起火花。
“快跑!”文有晴笑着拉了一把沈自节的手,两人迅速退开几步。
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爆响瞬间撕裂了雪夜的宁静,红色的碎纸屑在洁白的雪地上炸开,如同怒放的红梅,带着浓浓的年味和驱散一切阴霾的力量。
文有晴捂着耳朵,笑得眉眼弯弯,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要是有仙女棒就好了,这玩意不会做啊。”
沈自节站
在她身侧半步之前,高大的身躯为她挡去了大部分飞溅的碎屑和寒风,看着她开心的模样,平日的温和守礼似乎也被这喧闹的喜庆撬开了一丝缝隙。
鞭炮声刚落,空气中还弥漫着硝烟的气息。四时几个早就团了雪球,大胆地往文有晴身上扔,主仆五六人瞬间就打闹成一片。
以至于连逐渐靠近的轻微的脚步声和孩童的说话声都没听见。
直到文有晴撞到了一人身上,慌忙说对不起时,一旁沈自节匆匆扶住文有晴,文有晴才察觉气氛不对,抬头只见崔君集以及身后微微蹙眉的妇人。
崔君集伸出去扶人的手默默收回来,他披着苏绣翻领的玄色大氅,面容在雪光和府门透出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身后的夫人李氏,穿着一身华贵的银狐裘斗篷,发髻高挽,珠翠生辉,妆容精致无瑕,即使在寒冷的雪夜也保持着世家贵妇的端庄仪态。
身旁仆从怀中抱着一个一岁的小男孩,正是他们的嫡子崔璋。崔璋裹得像个小雪球,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好奇地看着地上散落的红色鞭炮碎屑。旁边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仆妇,好一行浩浩荡荡。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四时给文有晴拍了拍身上的雪,文有晴也赶忙拍了拍沈自节身上的雪。
沈自节赶忙行礼道:“贤弟,弟妹,你们也出来赏雪呀,我们夫妻玩得太开心了,失礼了,失礼了。”
崔君集冷冷扫了一眼嘴角压不下去的文有晴,回礼道:“是我们扰了你们的兴致才对。”
喝了点酒的文有晴此时脑子有些不清醒,立刻道:“那你一起玩啊,你们一家,我们一家……”
话未说完,便被沈自节拉到了身后:“你嫂子酒量差,见谅见谅。”
不过两人熟,倒也不觉尴尬,只有李氏有些不适这种氛围,她的目光则像探照灯一样,第一时间落在了文有晴身上。
那目光平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从文有晴身上那件半旧的、没有任何皮草装饰的素色裘衣,到她未施脂粉却清丽温婉的脸庞,再到她手中还捏着的那支燃了一半的细香。没有鄙夷,却有一种清晰的、划分着两个世界的距离感。
李星野听说过她,也见过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一举一动不出错的官宦贵女,而不是眼前这个随性的女子。就算她想比较,也根本没办法比较。
第27章 鞭炮
“沈兄,夫人。”崔君集率先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听不出情绪,“除夕安康。”他微微颔首。
李氏也随即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标准微笑,微微屈膝:“沈大人,沈夫人,除夕安康。璋儿,给沈大人和沈夫人问安。”她轻轻推了推身前的孩子。
崔璋被教导得很好,立刻像模像样地拱手作揖,奶声奶气却字正腔圆:“沈大人除夕安康,沈夫人除夕安康。”小眼神却忍不住往地上红彤彤的碎纸屑上瞟。
“除夕安康。”沈自节回礼,声音沉稳。
文有晴也微笑着福了福身:“崔大人,崔夫人,小公子,除夕安康呀。”她的笑容温婉自然,并未因李氏的审视而有丝毫局促。
“好热闹的鞭炮。”崔君集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红,语气听不出是陈述还是感慨。
“应个景,驱驱寒气。”带着妻子,沈自节知道崔君集不会和平日那样随便,便简短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