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要命的关头,侧面那堆被刻意引燃的巨大粮垛,在烈焰的持续焚烧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支撑的粗大木柱“咔嚓”一声断裂!整个燃烧的粮垛如同崩塌的山岳,带着焚尽一切的威势,朝着正在激战的几人轰然倾覆下来!灼热的火焰和滚烫的谷粒如同熔岩瀑布般当头浇下!
“大人快闪!”护卫目眦欲裂,嘶声大喊。
崔君集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他拼尽全力,一脚踹开纠缠的一名杀手,借力向侧面翻滚。燃烧的巨木和滚烫的谷物擦着他的身体轰然砸落,烈焰灼烧皮肤的剧痛传来,烟尘呛得他几乎窒息。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躲过一劫时,一根碗口粗、带着熊熊火焰的断梁,如同燃烧的巨蟒,从崩塌的粮垛中猛地弹射而出,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他的后背!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从崔君集喉间迸出。那燃烧的巨木结结实实撞在他的背心,恐怖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前扑飞出去,重重摔在滚烫的灰烬里。后背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皮肉烧焦的可怕呲啦声。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眼前阵阵发黑,腥甜的血气直冲喉头。
“大人!”护卫们发出绝望的嘶喊。
杀手们显然也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崩塌,攻势稍缓。就在这混乱的间隙,崔君集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猛地咬破舌尖,尖锐的刺痛让他瞬间清醒了一瞬。
他摸出腰间暗器,把没反应来的杀手一一射杀,他不需要留活口,他已经知道了真相,杀手也听见了他的怀疑。
崔君集暂时还不打算打开天窗说亮话,他的这位好老师啊,不一定知道了他现在的所做作为,这只是试探,在他羽翼丰满前,他不能轻举妄动。
不过,这个试探,真的是有点踩在他的雷点上了。
“大人,小心背后!”
烟尘太大,竟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城西临时安置点,混乱如同沸腾的粥锅。
这里原是城隍庙前相对开阔的广场,此刻挤满了从火海中逃出的幸存者。由王融派兵安置,文有晴救护的妇孺老弱门也集中到了那里。
妇孺的哭嚎、伤者的呻吟、寻找失散亲人的凄厉呼唤……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绝望的声浪。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和汗臭味,令人窒息。有限的几个大夫如同被投入蚁群的糖块,瞬间被层层叠叠的伤者围住,忙得脚不沾地,却依旧是杯水车薪。
四时抱着襁褓,刚施完粥的文有晴靠在空地边缘一块冰冷的大石上。她裹着旁人递来的薄毯,看了看襁褓。
这几天她没有奶,更别说找个奶娘,儿子似乎耗尽了力气,已经沉沉睡去,小小的眉头在睡梦中依旧不安地蹙着。
文有晴的目光空洞地扫过眼前的人间惨剧,一张张被烟灰覆盖、写满惊恐和痛苦的脸,一声声绝望的哭诉,像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心。
府衙的烈焰,崔君集锦衣华袍地出现,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放。恨意如同毒藤,在疲惫和绝望的土壤里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窒息感。
她恨世家的狠毒,恨崔君集的本性,恨这场无妄之灾,更恨自己的无力。
“……夫人,求求您……我爹他……他快不行了……求您看看……”一个满脸污黑、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扑倒在她脚边,死死拽着她的衣角,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她指着不远处地上躺着一个浑身焦黑、气息奄奄的老人。
文有晴的目光机械地移过去。那老人半边身子都烧焦了,伤口狰狞,散发着皮肉烧糊的可怕气味,只有胸口微弱地起伏着。旁边的老大夫正在给那日给她们引路的老门房看病,根本无暇顾及这边。就算顾忌了,这样的伤势,又能如何呢?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认得这老人,是住在府衙后街的老篾匠李伯,手艺极好,为人忠厚。就在大火前几日,他还乐呵呵地送来一个小巧的竹摇篮,说是给未
来的小公子小姐玩耍……
恨意和麻木被眼前这垂死的惨状瞬间击碎。文有晴猛地站了起来。不行!不能就这样看着!旬阳毁了,但人不能就这样死光!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力量,压倒了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精神的巨大创伤。
她低头重新看了一眼怀中沉睡的儿子,那小小的、毫无防备的脸庞仿佛给了她最后一丝支撑。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焦糊味的空气刺得肺部生疼。她抱着孩子,一步步走到李伯身边,蹲下。将襁褓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干净些的地上。然后,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开始检查李伯的伤势。
“别怕,小丫,有我在。”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平静。她无视了那触目惊心的焦黑伤口和刺鼻的气味,目光专注而冷静,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灾年疫病中指挥若定、安抚人心的州牧夫人。
清创,清创她还是会的。
“快!干净的水!布!越多越好!”她头也不抬地吩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个六神无主的人耳中。
有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跑去寻找。很快,几盆浑浊的水和几块相对干净的粗布被送到了文有晴手边。
没有药,没有工具。文有晴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办法。她撕下自己寝衣相对干净的内衬,蘸着清水,开始极其小心地清理李伯伤口边缘的灰烬和污物。
她的动作因为疲惫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地稳定和轻柔。每一次擦拭,都避开那些粘连的焦皮。
文有晴将布条浸透冷水,敷在伤口周围的皮肤上降温。她甚至指挥旁边的人,用树枝和布条,小心地将李伯严重烧伤的腿固定住,避免二次损伤。
“去找!所有能找到的草木灰!干净的!”本来还想说拿些生鸡蛋,鸡蛋清可以保护创面,但大家都吃不饱,怎么可能有生鸡蛋。她一边处理,一边快速下达着指令,声音不高,却条理分明。
她的镇定和有条不紊的行动,像一颗投入混乱池塘的石子,迅速荡开了涟漪。那些原本围着她、只会哭泣和哀求的妇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夫人!我娘……我娘腿断了……”
“夫人!这孩子烫伤了手……”
“夫人……”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来,带着他们的伤者和无助。文有晴成了这片绝望之地唯一的灯塔。她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得吓人,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手都牵动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和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剧痛。
但她咬着牙,强迫自己忽略。她穿梭在伤者之间,检查、清创、指导旁人如何固定骨折、如何用冷水处理烫伤、如何安抚惊恐的孩子……她甚至将几个稍微懂点草药的妇人组织起来,让她们去寻找能用的草药捣碎备用。
她成了这临时安置点的灵魂。她的镇定,她的有条不紊,她眼中那份被恨意淬炼过却依旧不肯熄灭的、对生命的执着,无声地传递着一种力量。
混乱的哭喊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却带着希望的忙碌。
“夫人,您歇歇吧……”一个老妇人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影,忍不住含泪劝道。
文有晴摇摇头,目光扫过眼前一片呻吟的伤者,最终落在自己放在一旁、安静沉睡的儿子身上。那小小的襁褓,此刻被一个大娘抱着,喂了他出生后的第一口奶。
就在这时,空地入口处一阵更大的骚动传来,伴随着压抑的惊呼。
“是沈大人!沈大人受伤了!”
“天啊!后面……后面是崔大人?!”
“快!快让开!大夫!大夫在哪里!”
文有晴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沈自节和崔家的护卫,正用一块临时拆下的门板,抬着一个人,脚步踉跄、神色仓惶地冲进广场。
而紧随其后,被两名崔家护卫几乎是架着拖进来的,是崔君集!他深紫的锦袍几乎成了褴褛的布条,后背一片血肉模糊,焦黑与猩红交织,惨不忍睹。
尤其骇人的是他的双手——原本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此刻竟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枯枝!手掌和手指前端皮肉焦烂翻卷,露出下面森然的白骨,边缘还粘着黑色的炭化物!他显然已陷入深度昏迷,头无力地垂着,脸上满是烟灰和干涸的血迹,唯有额角那道被玉佩砸出的伤口,在火光下依旧刺目。
文有晴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她看到了沈自节手上的血,她强迫自己无视崔君集那双触目惊心的焦手!
“自节!自节!”她扑到沈自节的门板旁,颤抖的手想去触碰他苍白的脸,“你先休息一下好不好,把他交给大夫。”
“夫人……”一个满脸烟灰、胳膊上缠着渗血布条的衙役,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讲述,“粮仓……粮仓快炸了……是崔大人……崔大人他去救的火……他被歹人暗害了……沈大人赶过去……救了崔大人,但差点被砸死……崔大人还用手……用手硬是把那烧着的梁木给推开了……把大人护住了……他自己……他的手……”
衙役的话如同惊雷,在文有晴耳边炸响!她猛地转头,看向被放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崔君集,目光死死钉在那双焦烂见骨、如同鬼爪般的手上!徒手推开燃烧的梁木?!为了救沈自节?!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尖锐刺痛的情绪,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她之前所有的指控、所有的恨意,在此刻这惨烈的铁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愚蠢?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是啊,沈自节那么负责的一个人,他还是跟着崔君集过去了。
“……有晴……”他嘶哑地唤了一声,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牵动了被砸的伤口,痛得一阵抽搐,“对不起,你没事就好。”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文有晴,落在地上昏迷的崔君集身上,尤其是那双焦烂的右手。沈自节浑浊的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他艰难地喘息着,声音微弱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断断续续地说。
一瞬间,文有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复杂。
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沈自节终于陷入了昏迷。
就在这时,一个崔家的护卫,正小心翼翼地将崔君集焦烂的双手抬起,试图寻找相对完好的地方进行最简单的包扎。
随着他轻微的动作,崔君集那破烂不堪、被血浸透的袖口里,“叮”的一声,滑落出一件东西,滚落在满是灰烬的地上。
那东西在广场四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反射着温润而刺眼的光芒。
赫然是一个匕首!
第40章 错怪
几步上前,文有晴拿起来细看,上面雕刻的纹路,那是一个极其隐秘的徽记——崔家的徽章。
匕首的边缘,还沾着一点新鲜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与崔君集山上伤口的宽窄一致,显然是刚刚沾上的。文有晴的呼吸骤然停止!她猛地抬头看向崔君集焦烂的手和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
崔君集善用剑,这匕首……绝非崔君集之物!它是何时、如何出现在他身上的?为什么要出现在他身上?是崔君集自导自演的苦肉计?还是……这里还剩谁家的人?
若真是崔君集的手笔,他大可不必跑一趟,费力不讨好。
难道她真的错怪了他?可他,又分明是知道背后主谋是谁。那滔天的恨意瞬间化为不解与疑虑,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难道她真的错怪了他!在他豁出性命去救她丈夫的时候,在他被世家暗算栽赃的时候,她竟用最恶毒的言语和举动,在他心上狠狠捅了一刀!
文有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缓缓地、沉重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就在昏迷的沈自节身旁。
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满是灰烬的地面,洇开深色的痕迹。
伤者的呻吟、孩童的哭闹、人群的嘈杂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只有那支静静躺在灰烬里的匕首,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无声地诉说着阴谋的余烬与尚未终结的风暴。
崔家和李家的物资药品和及时雨一样,送到崔君集之前的府上。别说,幸亏他家的曲水流觞,让他的府邸成了唯一一个还保存了十之三四的地方,所以几乎所有官员都暂住在崔府。
所有幸存的百姓有序地从崔府排队拿药与物资,拿来拿去,人人心中眼中就只剩下一个崔字。
沈自节醒后,文有晴就说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两人疲惫地躺在床上,宛如两个脆弱的纸片。
良久,沈自节才道:“这事不是他做的,但他知道内情。”
“我也这么想的,所以呢?”
“什么所以?”沈自节疑惑。
“所以我们该怎么面对他?”文有晴极其疲惫,她抚着还有些下垂的肚子,“我们能不能离他远远的,看见他就……”她忽然想起了崔君集救了自己老公,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你该讨厌他讨厌他,我与他的事情,不应该牵扯你。”
文有晴猛地坐起来,“你疯了吧,你还想跟他有私交,用私交打动他。得了吧,他这种人无利不起早,这次估计就是知道了,就带着拿些东西过来了,要不哪能有如今外面这一声声‘崔大人’?”
长久的沉默后,文有晴重新闭上了眼睛,“我累了,关于他的事情,你看着办吧,我不掺和了。”
只要是关于崔君集的事情,两人总会沉默大过一致。
若之前文有晴对崔君集是纯恨,那这次事件之后,对崔君集的恨夹杂了很多无奈和无视。君子论迹不论心,崔君集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为了百姓,为了旬阳民生。
就算是为了名声,只是作秀,做了实事就行。
生产时候碰上了这样的人祸,文有晴再怎么修养,也觉得身体大不如前。
她每日大碗的补药进嘴,就着窗外咚咚砰砰的建造声,也算入得了口。
待在室内太久,她还是忍不住走了出去。走到田垄,还是烧得焦黑的植物。
草木灰太多,这片地也不能立刻种东西。
文有晴就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田垄上,四时在她旁边,轻声安抚:“小姐,这也不是你的错,日子总会过下去的嘛。”
“是啊,”文有晴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日子总会过下去的。四时,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想去做的事情?”
四时跪在文有晴身边,“奴婢哪儿都不去,就跟着小姐。”
“没必要,我被捆着了,你不必捆这。这不是赶你走,是给你一条不一样的路。我会把身契还你,会给你一大笔钱。你好了,说不定是我的退路呢,四时,你仔细想想再回复我。”文有晴真诚道。
四时明白这不是穷途末路的安置一切,这是小姐想的路,是可以帮到小姐的路。
沉默片刻,四时道:“我祖上就是镖师,后来因为护送皇帝的蝈蝈出了差错,才没落的。我想重新把我家的镖局建起来。”
文有晴浅笑,手下捻着烧焦的麦苗,笑道:“好,我的东西在哪你知道,你自己去拿,身契、房契和一百两银子。”
无限的酸涩涌到四时眼睛里,她刚要跪拜,文有晴就扶住她,忍着眼中的眼泪,笑着叫出她的本名道:“骆凌,闯出个名堂去!”
说完,文有晴便偏过头去,不再看。
脚步声渐远,又渐近。文有晴保持着捂着眼睛的状态,一开口嗓子都哑了:“还有话?”
背后的人没有出声,文有晴才意识到来人不是骆凌。
仰头看清了来人,文有晴的眼泪瞬间就收住了,她起身冷声道:“有事?”
“我想和你解释清楚。”除了那只包的严实
“不必,我今天把话全说开了吧。”文有晴无比正色道,“我不愿牵扯上世家的事情。你若为民,自然是好,若不为,也与我无关。我不知道你是愧疚,还是出于其他目的,必须要和我处好关系。我只想说,面上我与你相干无事,内里,咱俩就是陌路人,彼此明白就好。”
崔君集垂眸沉默,半晌才道:“你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不然呢?”文有晴不解,“我该对你有什么其他想法吗?婚约是长辈定的,我都没和你说过几句话,如果我心悦你,那也能心悦世上每个名声还不错的男人。我与你经历生死,那也是你为拔除边军王家心腹的计谋之一,我不过是个无辜受牵连的。其余的,我实在与大人你,没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