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冷漠的眼神终于让崔君集明白,不是咽不下气,不是故意做给他看,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是他的欲望作祟。崔君集轻笑起来,频频点头:“是啊,夫人与我,不过就是见了几面的陌生人,我明白了,之后不会再叨扰夫人了。”
这样说着,崔君集还是把手里的匣子放在了离文有晴不远的地上,后退数步道:“一些补身子的药,希望夫人和……沈兄用的上,告辞。”
天还是灰蒙蒙的,文有晴远眺,眼前还是那个会唠叨的阿芦,和那些被火烧死的人,以及连绵不绝的绿色。
太难了,活着,好好地活着,原来这么难啊。
前脚进了家门,“朝廷下来了召令,沈大人治理无能,即日起调回京城。”新的小侍女低落地说着打听来的事情,她的家人在大火中丧生,她知道沈大人是好官,文有晴也是好人,两人一走,这旬阳还不知道面临什么样的未来。
文有晴没着急进屋,她接过孩子哄着,孩子还没取名,没来得及,也是文有晴对他没什么感情,良久才道:“你要跟着我们走吗?”
“去京城可以查出谁放的火吗?”小侍女眼中又是天真又是愤恨。
“可以,但我们不一定能杀得了。”文有晴认真看着她,“你能忍着和他虚与委蛇,等他最虚弱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吗?”
“可以,”那小侍女认真地回望着她,“只要结局是能杀了他,怎么样都行。”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束电流,一瞬间透过了文有晴的脊背,让她挺直了腰板。看着麦子长起来,固然欣喜。但那种欣喜很漫长,在劳累的劳作里被磨得不像样子。
但恨是真的,什么报仇之后就会空虚,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
都是那些佛口蛇心的施暴者,苟延残喘的屁话。
文有晴终于找到了她活着的支柱了。
第41章 疯子
焦糊的气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摁在旬阳城每一寸残骸之上。文有晴站在城西仅剩半堵的断墙下,目光穿透弥漫的灰雾,死死钉在不远处那个跪着的身影上。
沈自节,他曾经是京城最风流的世家公子之一,玉冠锦袍,意气风发。
此刻,他裹在一件辨不出颜色的旧袍里,弓着背,整个人几乎埋进一堆尚有余温的焦黑废墟里。那双曾握笔挥毫、抚琴弈棋的手,此刻十指鲜血淋漓,指甲翻裂,正疯狂地扒开碎裂的瓦砾、断裂的梁木。
每一次抓刨,都带起一片呛人的黑灰,粘在他被汗水与泪水冲刷出污痕的脸上,混着指间的血,狼狈得如同地狱里爬出的鬼。
文有晴嗓子干得发痛,别过头不再看。她知道,沈自节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吞噬了他治下百姓的焦土。
那场毫无征兆、诡异猛烈的大火,仿佛来自九幽的业火,一夜之间吞噬了这座位于边陲、人口稠密的城池。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席卷的速度快得令人绝望。
此刻,残存的断壁颓垣如同巨大狰狞的兽骨,歪斜着刺向依旧被烟尘笼罩的铅灰色天空。
断断续续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又很快被修筑新楼的夯土声吞没。
沈自节喉咙里发出一种困兽般的呜咽,刨挖的动作更快更急,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癫狂。终于,他猛地一滞,动作僵住。
文有晴踉跄着走近几步。
那是三具紧紧蜷缩在一起的焦尸。一大两小,早已面目全非,烧得只剩下炭黑扭曲的
轮廓,像三块纠缠在一起、被烧熔了的木炭。
依稀能辨出,是母亲用尽最后力气,将两个孩子死死护在身下。那母亲焦黑蜷曲的手臂,还维持着拥抱的姿态,徒劳地想要为怀中的骨肉抵挡烈焰与死神的降临。
沈自节的脸深深埋在那团焦黑之中,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压抑到极致的悲恸如同实质的冰锥。他跪在早已凉透的灰烬里,抱着他治下子民烧焦的遗骸,像一尊被生生撕裂、又被投入熔炉的泥塑。
他们不知道这是谁,只是离开时瞥了一眼这块废墟。
京城的风,带着玉兰花的甜腻和权力的铁锈味,吹过朱雀大街两旁高耸的朱门黛瓦。
马车轮碾过平整的青石板,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车厢内,沈自节沉默得像一块浸透了寒冰的石头。他换上了干净的青布直裰,却掩不住眉宇间深重的疲惫和某种被炙烤过的、近乎死寂的沉郁。旬阳城的焦土气息,似乎已渗入他的骨髓。
文有晴坐在他对面,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素色的帕子。她看着沈自节紧闭的唇线,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她的心脏。
这次回京述职明降实升,本该是卸下重担,可她知道,旬阳那把火,烧掉的不仅是城池和性命,更烧毁了沈自节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
做得好,没有升;犯了事,反而升了。
马车驶入熟悉的沈府侧门,仆役们垂手侍立,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新府邸够轩敞气派,雕梁画栋,花木扶疏,可这富贵安宁的景象,落在刚从地狱归来的两人眼中,却透着一股虚假的浮华。
梳洗、更衣、用膳。一切按部就班,却又死气沉沉。沈自节几乎一言不发,只有目光偶尔扫过窗外那片精心修剪的花草时,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文有晴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被他周身那层无形的、拒绝一切慰藉的寒冰阻住。
散了,她心狠手辣,安慰不了他。她相信他自己会有决断的。
连续两个月,书房的灯一直亮到子时。
文有晴心中那根不安的弦越绷越紧。她披衣起身,赤着脚,悄无声息地穿过回廊,停在书房紧闭的雕花木门外。
昏黄的烛光透过窗棂纸,映出沈自节伏案的身影。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里面没有研墨的轻响,没有纸张翻动的窸窣。
只有笔。
那支硬毫笔,饱蘸了浓墨,重重落在宣纸上,发出一种近乎决绝的“沙沙”声。那不是书写,是镌刻,是控诉,是用尽全身力气的伐鼓鸣冤!每一笔落下,都带着要将纸背穿透的力道。
她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冰凉。那声音,沉重得如同在刨开旬阳城的焦土。
果不其然,几天后,一份奏疏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死水微澜的朝堂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沈自节的《旬阳焚城请罪疏》,字字泣血,句句如刀。他痛陈自己“抚民不力,守土失职,罪在不赦”,然而笔锋陡转,直指那场大火的真正元凶——被层层盘剥、以次充好、甚至掺杂了大量木屑的“修缮”之资!
他列出详实的日期、经手的官员、可疑的仓储记录,矛头直指盘踞朝堂、根深叶茂的几大世家门阀。尤其点明,其中最大一笔劣质木料,正是由崔氏一族的旁支商号经手供应。
甚至,把之前和合娘娘的事情也全部抖落出来,大有要鱼死网破之势。
“臣每思旬阳焦土,夜不能寐。三岁稚子,白发老妪,皆成齑粉!此非天灾,实乃人祸!贪墨蠹虫,吮吸民脂民膏,以朽木充栋梁,置万千生灵于烈焰地狱!此等滔天之罪,岂容粉饰?臣虽万死,亦当叩阙明告,以慰旬阳万千冤魂于九泉!”
朝堂上死一般的寂静。那份奏疏被内侍颤巍巍地捧到御前,老皇帝浑浊的眼珠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干枯的手指在明黄的奏本封皮上缓缓摩挲,最终却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奏疏轻轻搁置一旁,并未当场发作。
然而,无形的风暴已然生成。奏疏的内容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世家权贵圈层中流传开来。愤怒的暗流在朱门绣户间涌动。
沈自节此举,无异于自绝于整个阶层,亲手撕开了那张维系着体面与利益的遮羞布。
一时间,沈府门可罗雀,只是让文有晴没想到的,是深夜在连廊碰见了围着斗篷的崔君集。
白天在朝堂上闹得几近难看,深夜却现身。两人在沈自节的书房前遇上,文有晴虽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往书房里面看了一眼,“不是来劝他的吧?”
“不是。”崔君集平静道。
“那就好,此事凶险,大人若真想帮他,不如置身事外,关键时还能捞他一把……”话未说完,就被崔君集打断,文有晴听到了让她怀疑自己耳朵的话。
“我也是主谋,与沈兄一起。”
“你……”惊讶没说出口,文有晴就明白了过来,她攥紧手中的密信——那是她这几个月找江湖中人探来的情报,焚城与崔家无关,全是王家做的。
崔君集的视线落在了文有晴的手中信,微微蹙眉,沉声道:“若夫人总要做些什么,那就继续钻研农事,南方洪水之后,水田比之前都难开垦。总之……”视线落回了文有晴的脸上,克制地贪恋、假装地冷漠,“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沈兄也没办法专心。”
大概是这次终于统一了战线,文有晴的防备少了很多,由衷道:“多谢提醒,但我不能保证一定不参与。”
文有晴颔首告辞,经过崔君集身旁,进了书房。
鼻尖是沐浴过后,最浅淡、最普通的香味,门外的崔君集久久伫立,闭眼贪婪地呼吸着属于她的气味。良久,等门内爆发了争吵声,门外的人影才终于消失。
第42章 新人
“不可能!”沈自节从来没有这样冲文有晴吼过,歇斯底里,仿佛那些无理取闹的男人。
“怎么不可能!我只是和你说一声,人证物证必须要快,我的人已经过去了,我马上去接应,你只需要在前面做好你的事,关键时候借我一下就行。”文有晴在边关两年,各种三流九等的人都结交过,信息网她早建立了起来,追查人还是可以的。
只是王家也不傻,她拿到的证据,肯定也会惊动毒蛇,她不能一个人防着,她一个人也防不住。
想着上一世世家的那些阴私手段,沈自节用力抓住文有晴的胳膊,手都在颤抖,沉声道:“世家是个什么玩意!你不是不知道!三年前,王家铸私币,三百个铸币厂的人证,几箱子的物证,从西南到京城,一个不剩!最后十几个人,在进宫面圣的公道上,被虐杀!那条路百官天天走、天天过!他们都敢!他们什么不敢!”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们就是走个过场,这就是个游戏,我们为了旬阳城的那些人疯一把又怎么样呢?你都做完了,我就不能做了?”文有晴挣脱开,蹙眉争辩着。
“不一样,不一样。这里不是游戏,也是活生生的生活啊,死了很疼的。孩子怎么办,咱俩都一走了之,孩子怎么办?”沈自节绞尽脑汁,也只找到了这两条。
说完之后就是沉默,他不在乎这两条,他也知道文有晴不在乎。沈自节终于重重地跌在凳子上,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万一我们做了,都回不去了呢?这里这么烂,怎么……怎么能一直待在这呢?”
很轻很轻的一句,是困兽犹斗的最后念想。
“在哪都一样烂,我只是想做点什么,找点事情做,比天天装聋作哑地好,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也不是非要回去呀,不是吗?”文有晴吵累了,自己倒了一杯水灌下。
“……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仿佛有根针,忽然把沈自节点醒了,她无所谓的态度,不要命的拼劲,似乎都因为她没什么在乎的。
“也没什么,就是救了一个孕妇,孩子没救活,我就被那一家网暴死的。”文有晴云淡风轻,眼中尽是冷漠道,“你看,社会文明的发展程度,和个人的好坏无关,所以在哪都一样,不过是情景不一样,史前文明、中古时代、近现代,仅此……”
迎接她的是个大大的拥抱,没有安慰,没有什么启迪,更没有引导。
“去吧,保重。”
李氏刚生产完,就遇上了两件事,一件是崔君集把沈自节家的儿子抱来养;二是婆母那边要给崔君集纳妾
好不容易让忙于政事的崔君集坐下,李氏把小儿子抱给他,笑道:“果然夫君能镇住他,在妾这就天天闹腾。”
“沈家那小子呢?”崔君集抱着小儿子逗了逗,忽然问道。
李氏也奇怪,这沈大人在朝堂上与崔家针锋相对,夫君怎么会把他家孩子抱回来,不过她知道这事不该她问,只道:“妾也奇怪着呢,这孩子百日都过了,怎么还没个名字叫?沈大人夫妻也太忙了点吧。”
这话让崔君集微微怔了一下,道:“他俩也是自顾不暇,我们先给他取个乳名叫着吧。”
“就惜儿吧。”几乎没有思考,崔君集便取好了名字。
见自家夫君这近乎随意的状态,李氏确认了崔家与沈家那逆子扯不上什么关系,刚松了口气,就道:“前几日婆母娘家的侄女来了,婆母看着欢喜,说是留在家小住一些时日,夫君看安排在哪合适?”
王家此时在崔家风口浪尖时,推个姑娘出来,无意于赤裸裸地帮扶,李氏很清楚,虽然心中多少有些不舒服,但是为了崔君集好,她自然勤于操办。
崔君集心下厌烦,但抬眼看见李氏克制的眼神,忽然深情款款道:“琴儿,我意在仕途,本就不热衷于男女之事。遇见你是我一生之幸,我愿此生只有你一个妻,其余的,我不想要。”
忽然的告白,让李氏无措起来,纵使是教出的世家女,也不过是个二九年华的少女,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李氏伏在崔君集肩上,道:“妾明白夫君的心意,但只要夫君好,妾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只是在她被看见的背后,崔君集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柔,惯常的伪装。
从那扇门出来后,侍从就安静地跟在崔君集身边,崔君集只是扫了一眼,依旧往外走,等走出了内院,他才停下脚步,让秋风吹散身上的脂粉味,道:“说。”
“文小姐已经启程,去剑南道捉拿贩卖木材的朱十三了,我们要把人送过去吗?”侍卫低声道。
“看着人点,别跑了就行,剩下的让她自己抓吧,省得她一肚子火气没处撒。”崔君集语气温和,似想到了什么,才道,“剑南道那边有王家和谢家的私矿对吧?”
“是,王家一个银矿,一个碳洞。谢家只有一个银矿。”侍从立刻回答。
沉思了片刻,崔君集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这些年也赚了不少,请我吃顿便饭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侍从立刻就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想法,只是有些不明白,这事又不是很急,为什么要现在去呢?莫不是和沈夫人有关,毕竟主子只让他们喊文小姐。
毕竟是从小跟到大的,侍从踌躇道:“公子,京中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崔家的名声总要……”
话未说完,崔君集冷冷瞥了侍从一眼,那轻飘飘的一眼却让侍从瞬间冒出了冷汗。只是沉默了一瞬,崔君集还是道:“身正不怕影子斜,等我回来了,你就明白了。”
只是他刚要走,就被崔弘正的幕僚郭凡叫住,郭凡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长长的眉毛在风中胡乱飞舞,似乎有些滑稽,“小公子,您爷爷得了个好物件,想请您去看看。”
可谁都不敢笑,这位笑眯眯的幕僚,是崔家最大的助力,也是崔君集的棋艺先生。即使自己有了官职,自己立院,崔君集还是要恭敬回礼,“多大的宝贝,需要劳驾郭先生亲自来一趟。”
两人往主院走着,边走郭凡边道:“也是别人送来的,送来许久了,您也不得闲,一直没来看看。”
路过台阶,崔君集虚扶了郭凡一把,谦逊地认错,“是小辈的错,这次一定好好看看。”
穿过曲水流觞,在会客的烟雨亭里,崔君集远远就看见了与崔弘正对弈的姑娘,不用问,也知道是王若惕。
郭凡在亭外的曲径出驻足,笑道:“小公子,请。”
崔弘正中气十足的笑声从亭中传来,让这位崔家当家人笑出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见人终于来了,他才道:“如今见你比面圣还难,你真是官不大胆子大了。”
知道是做给王若惕看的,崔君集几步过去,撩袍便跪,诚恳道歉:“二爷爷,是孙儿不对,近几日的事情忙得孙儿焦头烂额,都忘了晨昏定省的规矩了,还请二爷爷责罚。”
“哈哈哈,还是这么个古板性子,起来,来见见人。”
王若惕倒不是崔君集以为的娇弱性子,不卑不亢地站着,有闺秀里面少有的英气,让崔君集微微有些恍惚。
规矩的行礼,规矩的交谈。
只是在最后,崔君集直视着崔弘正的眼睛,微微对了一下眼神,然后看向王若惕,温和有礼一笑道:“表妹既然是来看母亲的,就多留一段时间。愚兄这阵实在分身乏术,表妹替我尽孝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