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境(陈讼)

面对气喘吁吁一脸焦急的弟弟，陆明池从抽屉里把钥匙递给他，
“路上小心。”
“知道了。”
他没问陆临要去哪儿，但他知道最近一段时间陆临跟医院里一个病人走得挺近。
江边的一个咖啡馆外坐着一个面色凝重的男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放在桌子上的手无意识轻敲着桌面。
店里年轻的店主走了出来，一脸微笑地问:
“先生，需要点单吗？”
“等一会儿，我等的人还没到。”
“好的，有事您叫我就好。”
不同于往日的西装打扮，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出门之前特意将往日梳起的刘海放下来，换了平时很少穿的衬衫棒球帽。
对着镜子整理的时候，从镜子中看到的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只是脸上再也做不出那种嚣张肆意的神情。
看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男人的眼眸一闪:要来了。
他们约的地方是江边的一个公园，环境相对安静，人也少。
这个时间段在这里闲逛的，大多都是乘凉的大爷大妈。
男人平静地抬眼看向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手缓缓握在一起，或许是外面温度太高，手心渗出了许多汗，一摸居然是湿的。
薄唇微抿，幽深的瞳孔闪了闪，恍神间，人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离他几步的距离。
目光交汇时，两个人都是平静的。
男人看着面前青年微微颤抖的唇就知道，他并不是面上表现出的那般冷静。
“好久不见。”
青年脸色有些苍白，勉强冲他挤出一个笑，率先打了招呼。
“……进去吧。”
男人不置可否地仰了仰下巴，不去看他，只是起身下意识整理了衣袖，才发现自己穿的不是西装。
他转身往店里进，林季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落寞，随后又赶紧跟了上去。
他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男人想。
还是和高中时候遇见时一样，看着瘦瘦小小的，脸色是不见阳光的白，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林季换掉了他的病号服。
从柜子里找出自己衣服的时候，他不停地在问陆临:
“这么穿合适吗？”
“气色有很差吗？会不会被发现?”
现在看男人的神色，应该是没有了。
林季稍稍放下心来。
故作轻松地观察这家咖啡店的装潢。
很森系的装修，木质的地板以及墙壁上深山小熊的装饰，大多数的女孩子会喜欢。
是个很温馨的地方。林季来这里几年居然从来没转到过这里。
“电话，你是怎么……”
林季垂了垂眸，手不自觉绞在一起。
提起这个，男人光撇向了窗外，语气沉稳的，听不出来情绪:
“那个号码我是很早就不用了。只是后面在家整理东西的时候，突然发现柜子里面锁着一个手机。”
“打开看的时候发现有未接电话。
以为是谁有急事找我，我就回拨过去了，没想到是你……”
“这样啊……寓家我那个号不怎么用，本来想注销的，后面看到手机里还存着电话，不下心按到了，就打过去了，没想到你看到了。”
“嗯，很多年了，如果不是那通电话……”
男人没再说下去。但是林季很清楚，他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是:可能我都已经忘记你了。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林季转移话题问。
“挺好的。”
得到答案后，他沉默地点点头。
是啊，挺好的，他们已经过了为一个人要死要活的年纪，谁离开了谁过不下去呢，成年人的世界里有太多东西要考虑，少时的不懂事，现在都不值得再拿出来宣讲。
可悲的是，有的人看得透，有的人看不透，看的透的早就潇洒离场了，看不透则永远被困在名为“青春”的剧幕里，一年又一年。
林季给陆临发消息的时候，男人已经离开了，看着桌上冷掉的咖啡，他痴痴地想，他们之间也彻底结束了。
以绝对冷静的姿态，完成了那场悄无声息的告别。
这样，他就可以安心去死了。
陆临推门进来时便看到他嘴角噙着笑，送他来这里后，考虑到自己是个外人，陆临便没有跟着他一起赴约，而是一个人在车上坐着等。
抬头看去的时候，只见一个男人跟着林季一同进去，位置隔得太远了，陆临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是莫名觉得这个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像是他认识的人。
“走吧，我们回去。”
林季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后一脸释然地对他说道。
在车上的时候，他坐在后座上看向窗外，突然开口:
“今天麻烦你了，耽误你那么久。”
“小事而已。”
林季跟那人待了不到半小时，若说耽误多少时间倒也言重。
还是想找个人倾诉。
林季知道，虽说是释怀了，却依旧有一根刺留在那里，让他抓心挠肝，痛苦不堪。
“你还记得我说过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有点像吗？”
其实陆临跟那个人并不像，他们的相貌天差地别，唯一相似的地方是陆临的眼眸，真诚澄澈，像极了曾经的他。
这么说的话，陆临倒是记得。
林季脑袋靠在车窗上，语气缓缓道:
“我说过，他是我很重要的一个人……也是我刚才去见的那个人。”
脑海里突然猜到他要讲什么，陆临大脑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嗯，然后呢？”
“他是我喜欢的人，高中的时候就喜欢上的，现在已经八年了……”
“……”
也就是说，林季喜欢的人也是男生?
陆临心里小小震惊了一下，难怪当时听他讲他跟那个人之前的故事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是不是挺难接受的？”
看他不说话，林季以为他被吓到或者是恶心到了。实际上陆临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是不是，你继续。”
陆临想，喜欢同性怎么了？他自己喜欢上的还是他喊了十几年的哥，有什么资格觉得别人有问题。
“高中的时候我们在一起了两年，后来因为……一些不能说的原因，我们分开了。”
“我在B市读大学，是因为听说他在这里，”
林季顿了顿，手指绞在一起，指尖发白。
“B市太大了，我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找他，只是没想到现在突然联系上了。”
陆临:“那你们见面是想复合吗？”
林季闻言缓缓摇了摇头，从后视镜看去，陆临看到他眼中浓到化不开的忧伤。
“不，我们见面是为了告别。”
他知道了对方放下过去，目前过得很好，这已经足够了。
陆临哑然，看得出来跟对方说再见并不是林季真正的想法，他并没有看上去的那般风轻云淡。一个人喜欢了另一个人那么多年，从年少情窦初开时起，这份感情沉甸甸的，压在人心口，不是说释怀就释怀，说放下就放下的。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来到一座城市，只为了那么一点微小的重逢概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放手。
陆临嘴唇动了动，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本不该掺和其中，但还是忍不住轻声问:
“真的放得下吗？”
“放得下与放不下有什么关系呢？”
林季勾了勾唇，一脸凄然:
“我必须放下，只能放下。”
哪怕是装，他都要装作不在意。
因为他快死了，他已经没有了未来，但对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自己困在这里到死，可是他不能让那个人跟他一样。
那人优秀，耀眼，未来一片坦荡，只是不再有他，不再有“林季”这个人。
陆临明白了，林季想悄无声息地死，他想让他爱的人不带任何复杂情感地往前走。
真的会有人能为对方做到这一步吗？
两个人不再说话，陆临心里问自己。
真的甘心吗？
陆临摇头，不甘心，怎么会甘心呢？
可是他们有其他办法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早就清楚了。
他想，如果林季没有得病，如果他依旧健康性命无虞，那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至少看林季的样子，他是那么喜欢那个人。
喜欢到当他提起对方时，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那个时候，他大概会尽自己一切的努力去挽回对方吧。
可惜，没有如果，有时候错过就是永别。
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陆临眉头紧蹙，听了林季的故事，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快点回去，去见陆明池。
好像晚一点，耽误一点，陆明池就会消失不见，他就又错过了对方的很多年。
没有那么多十一年让他们挥霍，陆临知道，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送完林季回病房，陆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见陆明池。
他有太多的话要跟对方说，就今天，他一定要说出口，管他什么后果，管他什么慢慢来。
被拒绝还可以死皮赖脸地留下缠着对方，这种事情他比谁都有心得，可如果一直放在心里不说，万一以后没有机会说，他会后悔一辈子。
这么想着，几乎是走路带风地来到陆明池的办公室外，刚想敲门进去，好死不死的手机响了。
陆临从口袋里掏出来看，赵岐的名字跳动着，催命符一样。这段时间对方都没怎么跟他打电话，突然打过来肯定是急事。
陆临想着，按耐下自己飞远的心，接通了。
果然，赵岐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筒里传过来的人声夹杂着刺耳的响动，像是玻璃制品噼里啪啦地碎了。
“喂?你在哪儿？”
“我在医院呀，你怎么……”
陆临听着他慌乱的语气不自觉蹙起眉，想问什么情况，就被赵岐打断了。
“你现在有时间吗？有的话快来我家一趟，来的时候带点儿绷带跟碘伏。”
“……噢，好。”
绷带、碘伏?
赵岐受伤了？那怎么不去医院呢。
陆临一边挂断电话一边转身往外走，迎面撞上了回办公室的陆明池。
“你回来了……”
“哥，赵岐那边出了点事，我过去一趟。”
两个人同时开口，陆临没注意到陆明池说什么，自顾自地将车钥匙塞给对方:
“不知道要在那里待多久，要是回来得晚你就别等我了。”
说着，人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那就是你弟弟吧？”
徐永康推了推眼镜，眯起眼看着那个火急火燎的身影，感慨着:年轻真好，浑身都是劲儿。
下意识瞥向身边的人，往日寡言的孩子脸色看起来并不好，凤眸轻飘飘地扫了一眼陆临离开的地方，冷淡地“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打算多说。
徐永康看着他这幅样子不禁咂舌:看起来跟他弟弟也不亲近，还以为有了亲人能改改他那性格。
陆明池是聪明没错，只是他的性格连徐永康有时候都很无奈。冷着脸的时候他作为老师甚至还有点发怵，不爱说话倒不算问题，但不愿跟人打交道就有些问题了。
他还是坚持，人作为社会人，至少不应该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
封闭久了，搞不好还内心阴暗，心理说不定就有问题了。
大多数人的获取情绪体验是向外求，也有少部分向内求，陆明池看起来无欲无求。
换句话说，他也没看明白自己这徒弟。
头疼啊头疼……
陆临虽然不懂赵岐莫名其妙的要求，但还是根据他说的，在药店里买了他要的东西，提上了楼。
刚敲了两下，门就开了，赵岐一脸憔悴地看着他，头发凌乱，毫无夸张地说，像个鸡窝头。
往日赵岐还是很在意自己仪容仪表的，收拾得一丝不苟端端正正。
这会儿不止是头发，衣服衣领也被大力扯开，扣子都掉了。
“你……被抢了？”
陆临目瞪口呆。
赵岐:“……”
脸色一黑，毫不留情地拍了陆临的后脑勺蹙眉道:
“一天天想什么呢？”
把人放进来后，陆临才发现有问题的不止是赵岐，还有他的房子。
看着地上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子还有茶几上无端遭殃的小盆栽。
陆临倒吸一口凉气，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看他，指着着一地狼藉问:
“这是你干的还是小白干的？”
小白此时缩在阳台上的狗窝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立刻探出一只狗头。
“都不是。”
赵岐脸上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又有些别扭，不知道从何说起。
正在心里打腹稿以免说出开吓到陆临，此时赵岐卧室里传出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两人纷纷往那个方向看去，难道赵岐家里还有其他人?
没来得及多想，就见赵岐急匆匆推门进去，陆临也跟着进去了，垂眸一看，便对上池南那双桃花眼，他不知道怎么从床上掉了下来，连带着被子一起滚到地上。
陆临跟池南打的交道也不多，单论第一印象，他觉得对方性格应该挺好的，只是总有股怪异的感觉。
这会儿，人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看见他们进来之后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
“你别过来……”
池南眼睛死死盯着赵岐，自动忽视了站在一边的陆临。
赵岐本来想伸手把人拉起来，无奈池南非常抵触他的靠近，见他伸手就下意识向后躲。
赵岐没办法，只能让陆临来。
陆临尝试靠近他，池南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身上，只是这会儿又安静地出奇，看起来并不抵触陆临。
心里觉得奇怪，按理说赵岐才是跟他亲近的人，但陆临还是将人从地上拖起来，池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他实在是抱不起来。
把人弄到床上，看人躺下后陆临注意到他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本来已经止血了，被他这个一挣扎又开始往外渗。
所以被抢了的人，是池南吗？
“你出去。”
赵岐沉默地站在一边看他的情况，池南却突然抬头，目光冰冷，脸上还带着厌恶地看着他。
“出去。”
他又说了一遍，还是看着赵岐。
怎么感觉这氛围不对呢？
陆临默然地看了看两人，赵岐是不是瞒着他什么事……
“你帮他处理一下胳膊上的伤，我先出去。”
赵岐败下阵来，移开视线后，将陆临拿回来的东西递给他，交待几句后就走了。
门一关，透过最后的缝隙，陆临看到了赵岐脸上懊悔又痛苦的神情。
房间里就剩两个人了，从接到赵岐电话开始，陆临就觉得哪哪都不对，浑身刺挠。
尤其是赵岐跟池南之间的气氛，他们不是关系挺好的吗？怎么现在池南一副恨不得弄死赵岐的样子。
这家伙犯天条了？
陆临心里腹诽。
“麻烦你了。”
赵岐一走，池南看起来又跟平常一样，陆临嘴上说着没事儿，手里帮他擦碘伏给伤口消毒。
全程没话说，陆临跟他没那么熟，也不知道找什么话题好，多说无益，还不如赶紧干完事回家。
“好了。”
“谢谢。”
“小事儿，记得伤口别沾水。”
池南的伤口并不深，应该就是客厅玻璃划的，还要玻璃碴子没进去。
陆临嘱咐一下之后就准备起身离开，只是刚转身，他就听见身后池南平静的声音:
“我跟赵岐上床了。”
陆临:“……”
陆临心说关我什么事，他没有回头去看池南的表情，一言不发地走出来房间。
手从门把手上放下来，陆临闭了闭眼，想到刚才池南的那句无异于惊雷的话，整个人都裂开了。
他远不没有看上去的那般镇定:赵岐这回可真是犯了天条了。
他们相处这么久也没听过赵岐喜欢男的，还是他弟!
脑瓜子嗡嗡的，陆临头都大了，当事人还在沙发上一副颓废样坐着，陆临多少有些无语，走到他旁边坐下。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现在能说了吗？”
“昨天晚上池南给我打电话说他在酒吧喝醉了，让我去接他……”
“我去的时候他还清醒着，拉着我坐下陪他喝……”
“结果我中途上了趟厕所回去，发现酒里被人下药了。”
陆临一脸震惊，舌头都捋不清了:
“所以后来你……”
“后面的事我记不得了，反正今天中午醒的时候，就发现我跟池南躺在一起。”
陆临张了张嘴，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接受不了，情绪不太稳定，醒了之后就开始哭，哭完往阳台上跑，我想拦他，结果……客厅就变成你看到的那个样子……池南的胳膊也被划伤了。所以我才说让你过来。他现在不我靠近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