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境(陈讼)

车门开了，为什么里面没走下来人呢？
陆明池紧握的方向盘，在缓缓驶过陆临之后，突然一脚踩了刹车。
秦宿鸣了然，自顾自的说，“要跟他们打个招呼吗？那我先下去了。”
说着就解安全带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陆明池却依旧坐着那里，他将额头轻轻抵在握住方向盘的手背上。
眼前浮现了很多画面，是11年前13岁的陆临追着他坐上的那辆白车在山野间狭窄的水泥路，一路上奔跑的画面。
是他在耳边撕心裂肺的哭喊着的一声又一声哥……
这个场景在他为数不多的梦境之中时常会出现。
仿佛是在提醒他不要忘记了，曾经有一个很爱很爱你的弟弟被你亲手推开了。
又或者是在告诉他，如果有一天当你足够的强大，你一定要接他回家，他一直在等你，等他的哥哥带他回家。
11年前他告诉自己:
没有能力，没有资格，他护不住陆临。
所以他给陆临安排了一个他以为对对方是最好的归宿，他亲手送陆临过去，然后又转身离开。
而现在他又面临着如同当年一般艰难的选择。
只是曾经的选择是被逼无奈的情况下被迫做出的，而现在选择的主动权却在他自己的手上。
陆临说喜欢他，他是相信的。
他的感情自始至终炽热足以灼伤自己……
只是将陆临拱手相让，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祁雅说过:
“人有七情六欲，这是人之常情，只是我看陆先生似乎对一切的欲望都很低。”
“一般来说高功能ADS患者，他们对世界的理解和正常人看待世界的眼光不一样。
同样的这类人群大多对于艺术或者是其他方面有极其强的天赋。
我这么说的话，陆先生自己应该也深有体会吧。”
“当然了，我想说的不只是这些。
更重要的是，陆先生有没有从小到大一直很执着的事情？
不管是人也好，物也好，对他们赋予了足够的感情，在这个对他们来说怪异难以理解的世界之中就似乎有了一个接口，换句话说，他们无法理解这个世界，对于这个世界之外一切都很淡漠，但是却将自己仅有的所有感情全部倾注在这一个东西上面。
可能是一个玩具毛绒娃娃，当然也可能是有生命体征的生物……
可能是动物，小猫，小狗，自然也有可能是人。”
陆明池知道祁雅是什么意思，他想说在陆明池心里，陆临是不一样的。
就在祁雅第一次从陆明池的嘴里听到陆临的时候，她就发现了，陆明池并不是对外界一切毫无知觉。
提到陆临哭的时候，他的眼神会瞬间慌乱起来，眉头一皱，这不是不耐烦，而是一种担忧。
他会害怕对方出了什么事情，他在为对方担忧。
这种担忧是发自内心的，不是通过后天学习而成的。
这也就是陆明池潜意识之中最纯真的同情心。
当然祁雅并不觉得仅仅只有这些影响。
可惜的是陆明池在她面前还是保持着警惕。他并没有将自己完全打开，所以关于陆临的事情，她知道的微乎甚微。
如果能知道他们两个更多的故事或相处的细节，想来对治疗很有帮助。
她曾经在孤儿院里见到过这样的孩子。
一个始终蹲在角落里，在一一个画板上涂涂写写。
不管是护工阿姨还是跟他同龄的小朋友走过去，不管他们说什么，总是熟视无睹。
他的目光总是落在那个小小的画板上。至于他写了什么，画了什么，你永远都看不懂。
他不爱说话，对身边的一切都很陌生，似乎一切都跟他们无关。
他不会跟其他的小朋友打闹，即使是被欺负了，也只是安安静静的爬起来。你以为他会始终这么安静，直到有人抢走了他的小画板。
他会尖叫，会抓狂，甚至会伤害自己。
只有将他的东西完完好好的放回到他的手中，他才会再次安静下来。恢复成往日一副沉默寡言，沉寂在自己世界的模样。
陆临就是陆明池的小画板。
也就只有他回到陆明池的身边陆明池才能安心下来。
莫名的烦躁也好，失眠也罢，想来也就随之消失了。
这也就是祁雅在听到陆明池说他遇到陆临后，她提出让对方试着去了解陆临的原因。
她看得出来陆明池对着陆临有一种别样的占有欲，只是除了骨子里的强占欲之外，似乎还有一种理智在不停的提醒着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所以最后他还是做出了对陆临最有益的选择:将他推向别人，让他去选择一个正常的爱人。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后悔，一如当年那般。
只是没想到才过几天而已，看着陆临搬出了自己的家，看着每天下班之后黑漆漆的房间，陆明池终于承认自己后悔了。
那种浑浑噩噩，总觉得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的感觉，他再也不想体会了。
秦宿鸣本来还想要笑嘻嘻的跟陆临打声招呼，只是嘴里刚蹦出一个字，身后就传来陆明池冷淡的声音:
“车钥匙给你，你自己回去吧。”
一扭头，陆明池已经定定站在他身后，目光越过他看向对面的人。
得，我又多余了。
秦宿鸣有些恼怒，最后还是冷笑了一声，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行。”
“跟我走。”
秦宿鸣跑的倒快，一溜烟儿人就没了影儿。陆临有些茫然的眨眨眼睛，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对啊，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哥朝他走过来了。
是有什么话要同他说吗？
脑海一下子闪过许多可能，有的猜想既令他期待又令他恐慌。
眼瞅着氛围不对，宋承轩却还像个什么都没发现的二愣子一样。
看着面前模样俊美的男人，又看了一眼陆临，视线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来回扫。
最后憋不住弱弱的问了一句，“你们两个认识？”
似乎是觉得他碍眼，陆明池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径直越过他拉住陆临的胳膊就把人带走。
陆临也乖乖的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留下宋承轩一个人在原地，愣了片刻又发现不对，自己的事情还没有问出来，怎么就这么轻易把人放走了呢？这么想着他又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去赶上陆临。
只是没想到腿刚抬起来，他就听见前方那个看起冷漠精致的男人，语气幽幽的开口，带着浓浓的警示意味:
“别跟过来。”
宋承轩立刻收回了腿。

陆明池拢共就去过陆临家两次，上一次去的时候赵岐还在。
屋内灯黑漆漆的，陆临拿钥匙开门后顺手按开了客厅的灯，便闷着头往厨房进，好像身后跟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哥我去烧水，你是喝茶还是……”
现如今两个人关系尴尬，不见还好，见了面之后连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他哥那个不张嘴的闷葫芦样，根本不指望他是来跟陆临谈上回那事，陆明池不愿意谈，徒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抓心挠肝，有什么用。
而且就算他肯谈，陆明池那张嘴也说不出什么他想听的。
陆临神情复杂，转头抬脚要走，手腕却被拉住。
他闭了闭眼，问道：
“我还没问你呢，今天怎么来这边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那个人是谁？”
两人同时开口。
陆临先是一阵狐疑随后又避开视线，语气如常，“哪个人？”
难道说的是宋承轩？陆明池应当是看到他们一起走了才这么问的，不过他什么时候开始管陆临跟谁往来了？
陆明池可不是这么闲的人。
“就是刚才跟你一起走的那个。”
陆明池目光带着审视，表情冷漠仿佛要结上一层霜，不知道的以为谁在他头上种了一片青青草原，脸色难看。
几天不见，一见面就用这种家长的语气质问他，分明两个人年龄差不大，但在陆明池面前，自己怎么都像是一个高中小孩儿一样，一天到晚要人管着，不然就要跟着黄毛跑了。
陆明池什么语气，他也就什么语气，这会心情相当糟糕，连带着脾气也见长，没好气道:
“一个朋友，你又不认识。”
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质问他这件事，反正对方也知道自己什么心思，如果陆明池能说出他们只能当兄弟，或者他对他来说只是弟弟这些话，陆临暗自咬牙:那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他不信陆明池能动手打他，当然，很大概率下，见到一个这么冥顽不灵的弟弟，陆明池没耐心劝他放下那些念头，要是觉得没救了就直接走人，谁还会在意他这个便宜弟弟。
反正……本来就是陆临上赶着的。
想到此处，陆临的眼神晦暗起来，语气不自觉带上冷意，“哥，我明天还有些事情，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回去吧，这会儿天也晚了，天气预报说一会儿可能要下雨，趁着雨还没下下来，应该能赶回去，伞在玄关鞋柜上，走的时候记得拿……”
陆临很少会对他这么强硬地说话，陆明池缓缓抬眸看他，看着面前的青年。
以前这张脸上看着他的之后都是带着笑的，眼睛总是停留在他身上，眼巴巴的样子可爱极了，只是现在对着他却不再笑了。
陆临的改变是他的原因，陆明池知道。
陆临被他盯地喘不上气，连忙垂下目光，他竟然从他哥的眼中看到了心痛。
陆明池居然也会有这样的神情，陆临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本来可以再说些伤人的话，可是看到后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默不语地往房间走。
算了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陆临安慰自己，没关系的，这就是命吧，他对陆明池已经没有别的要求了，只要他哥平安健康就好，人活着就还有机会。
“今天晚上我留你这里。”
“……”
陆临差点踢到沙发一角摔了个狗啃泥。
他这是伤心过度脑子幻听了吧？陆明池说要住他这里？
陆临不理解:“不是……为什么？我家就两个房间，一个还是赵岐的，没地方给你住。”
陆临撒谎了，一个房间是赵岐的没错，只是他早就收拾东西回去了。
陆临衣柜里还有多的床单被罩被子，要是陆明池住下的话，收拾出来也很快。
往常要是知道陆明池来自己家住，他不知道自己会高兴成什么样，早就屁颠屁颠立刻动手了，但现在，他真的没多余的心力应付陆明池。
这么明显的拒绝话语，他哥脸皮这么薄，怎么可能还赖在这里呢，陆临想。
可陆明池只是悠哉悠哉地走到他右手边的房间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后语气淡然道:
“没关系，我的车给秦宿鸣开走了，一会儿要下雨，回去不太方便，我跟你住一间房也没什么问题。”
陆临:“……”
这对吗？
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胡说八道，他现在要是他可以给他收拾一间房出来，是不是晚了？
而且跟他哥住一个房间……陆明池怕不是故意的吧？明知道他……
“我睡沙发!”
陆临赶紧道。
陆明池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勾了勾:“不用，你的床挺大的，上次不也睡得下吗？”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陆临内心直翻白眼，他哥怕不是中邪了，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奇怪。
上回要不是陆明池喝醉拉着他不撒手，借陆临一个胆子他也不敢跟他哥躺一起。
这回却是他哥主动要求的。
陆临想到什么，突然蹭地站起来:陆明池不会是故意勾他呢吧？
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表情都扭曲起来。
可细想，又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唉声叹气地坐了回去。
怎么可能呢？不了解别人还不了解陆明池吗？一脸无欲无求的样子，都快成仙了，都是别人上赶着黏在他身后，哪有他主动跟一个人亲近的。
还是说他最近被宋承轩缠烦了，有点精神衰弱，出现幻觉了。
陆临认真地想，下回去医院找医生看看吧。
“在想什么？”
陆明池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陆临找了套自己衣服给他，睡衣尺码比较大，穿陆明池身上居然合身，只是领口有些低，该露的不该露的都露出来了。
陆临只看了一眼，脸颊一红就移开了视线，干脆抱着自己被子往旁边挪了挪。
外面雨已经下下来了。豆大的雨滴落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身边床凹陷一块儿，淡淡的香气钻进鼻子里。陆临又连翻了个身，说了句“睡吧”，将房间的灯关了。
这种情况下，两人都是各怀心思，哪有真正睡得着的？陆临胳膊垫在后脑勺上，仰躺在床上，抬头看着漆黑的天花板。
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滴溜溜地转着。
今天一天他哥的行为属实怪异，也不知道两个人没住在一起的这些天到底发生什么？
被子往身上拉了拉，陆临缩了缩脖子，把大半个脑袋都埋进被子里。
陆明池的呼吸声很轻，轻缓绵长，以为他睡着了，陆临还有些失望，敢情这人晚上赖自己家里还真就是睡了个觉。
心里嘀咕着，手捏着被子角一脸愤愤不平起来，借着房间里微弱的光偷偷打量陆明池的睡颜。
确认对方眼睛闭着，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后动作边肆意起来，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床板发出“嘎吱”一声响，陆临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目光落到身边的人脸上，往日他哥不是睡眠质量很差吗？怎么这会儿睡这么熟。
想来是真累着了。
心疼这人总是不好好照顾自己，陆临无声叹了口气，伸出手将陆明池的被子往上提一下。
睡着的陆明池像极了童话中沉睡在古堡的睡美人，但陆临不是能唤醒对方的王子。
反正他睡着了又没有感觉，陆临撑着上身几乎压在陆明池身上，垂眸看身下的人，有些念头在夜里最容易滋生。
陆临抱着侥幸心理想:亲一下，应该没事吧？
刚才那一声响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有醒，应该不会被发现。
在纠结亲嘴还是亲脸的时候，殊不知自始至终没有睡着的人，此刻早就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抽离出来，而后睁开了那双漂亮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他。
做好决定后陆临刚垂下眸，四目相对时，陆临心脏都要骤停了，随后后背就惊出一身冷汗。
陆明池的眼底一片清明，怎么都不像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模样。
他居然装睡!
陆临胳膊一软，瘫在陆明池身边，“你!”
正犹豫着要怎么解释，一双胳膊却向他伸过来，将人抱了个满怀。
额头落下轻轻一吻，是陆明池在他额前留下的。
“陆临，我好像……”
陆明池开口道，嗓音带着些沙哑。
好像什么？
预感到陆明池要说的话，陆临心里突突直跳，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的姿势实在是别扭，陆临并不舒服，但还是乖乖任由对方的动作。
他抓着陆明池身上的衣服，抢在他之前说:
“如果要我只把你当哥，我做不到。你要是接受不了，那我以后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但如果真是这样，就不要做让人误会的动作。”
陆临的声音都在颤抖，他知道，他真的很害怕陆明池给他一个拥抱后再跟他说他们是兄弟，不能越界。
这种给一颗糖再打一巴掌的感觉，真是操蛋。
“我想说，我不想只当你哥哥。”
秦宿鸣也好，祁雅也好，他们早就发现了他对陆临的感情，这种旁观者看得一清二楚的感情，唯独他自己深陷其中，既无法相信也无法理解。
所以他花了很多时间去认清自己的感情，又花了很多时间，才将它宣之于口。

陆临如遭雷击，整个人都石化在门口，扶着门框的手青筋暴起。
手机不停震动，宋承轩这会儿还在不依不饶地从他这里旁敲侧击林季的消息。
林季以为自己这次是真的要结束了，他仰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抬眼看着刺眼的白炽灯，身边好像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只不过在他这里都是一抹虚影，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医生护士交谈的声音。
“要是今天晚上还醒不过来，估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林季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生死，在最后的时光里他完成了自己多年的愿望。只是当意识逐渐消散，内心有一股恐惧紧揪着他的心脏。
“宋……”
“什么？”
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眼睫，护士矮下身子侧耳听着他嘴里的呢喃。
“宋承轩，我想见你。”